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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第 105 章

折煞北央古调 林平 3876 Mar 22, 2022 5:58:41 AM
  张子娥归梁后一切如常,梁王见其病伤未愈,爱才心切,在朝会上特地赐一黑木软座,还遣一医官长住府上日请三诊,这是三朝老臣钟元善都不得不艳羡的殊荣。先以国策门为由不行跪拜之礼,如今殿上更留有一座,梁王对她的优待被诸位朝臣看在眼里,他们私相揣度,互通对策,以求解读其中含义——张督军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人,梁王是否已动了易储的念头?
  一日朝散,梁王留下张子娥,言语关切道:「爱卿腿伤如何?」
  「蒙我王关照,已近痊愈。」张子娥行礼致谢,不知梁王此次用意何在,她未多做思索,因为来意会在三句话内见分晓。
  「你与青舟素来交好,听闻你们近来走动少了,可是生了不睦?」
  「在我王治下,边地无事,宇内升平,臣无事需与公主商议,每日皆可安心留于府内静养,至于不睦一事,子虚乌有。」
  梁王笑了笑,他模样生得宽厚,笑起来胡子挤着脸颊肉,友善非常,仿佛下一刻即会由怀中取出酒杯,劝人更进一杯。张子娥久不在梁都,忽觉已许久未与梁王对视,记忆中他因常年沉溺于声色美酒,步履时有不稳,眸色更是昏沉无光,而今随着梁国一跃成为一方豪雄,在他昏聩的躯体上,竟朽木逢春般孕育了君王之气。
  国力养人啊。张子娥感慨道。
  梁王挥手以示,请她坐下说话,既而一屁股歪在他钟爱的紫檀缂丝宝座,用皱纹横生的手一遍遍抚摸过把手上的龙头戏珠。
  「张爱卿想要什么?」梁王且问,且带笑安抚,「本王别无他意,单是好奇,名声?政绩?战功?此三者,爱卿皆有。」
  「平定四海,天下归梁。」
  「哈哈哈,本王亦欲平定四海,然秦皇汉祖的功业,远啊,」他大笑几声,随后突然收了笑,正色道,「说说近忧。」
  「而今梁宋停战,军民得以休养生息,正是大好的太平年岁。臣今之思虑,在于旧宋民仍以宋人相称,日后恐有刁民作乱,内应外合,反梁投宋。」
  「思吾所思,」梁王拍拍手,语意欣赏,「如若朝臣皆如张爱卿一般,平定四海,天下归一,指日可待啊。」
  「梁王过奖了,实不敢当。」
  「你以为公主如何?」
  「公主出于深宫,此前从未参与政事,短短五年间,整都城,立军功,领将帅,立功无数,实乃不世之英才。」
  梁王深以为然,先颔首肯定,再娓娓道出顾虑:「她那日由襄王送回,实在我意料之外,我百思不解,竟想不到她会求助于诀洛。民间流言,相信你亦有所耳闻,你与公主同在诀洛,必知其中内情,不知张爱卿如何看待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不必多虑,今日所说,止于你我之间。」
  「臣在诀洛时中毒已深,每日卧病在床,对公主与襄王之事并不知情。彼时臣与公主流落民间,又遭奸人追杀,归梁无望,求援于魏国还恐受人要挟,唯有诀洛立场不明,可以一试,这,实属走投无路之举。」
  梁王长叹一气,他似乎对张子娥的解释并不在意,而是捋须继续说道:「我子女众多,她年幼时疏于关爱,你与她私交甚密,又是从公主府出,你也不知道?」
  「臣对我王绝无虚言。」
  见张子娥话音恳切,梁王缓和道:「本王也只是随口问问,此处并无外人,你我推心置腹,全当唠几句君臣家常。」未几,他对张子娥摇了摇头,唇角无奈地笑笑:「你是不是觉得看不懂她?」wWω.㈤八一㈥0.CòΜ
  张子娥愣了一刹,正准备答话,只听梁王接着说道:「我也不懂。」
  她向来对答如流,之所以会短暂出神,是因梁王说得不假,她的确看不懂公主,或是说公主不想让她懂。她似铁了心要一人独行,不肯旁人与她共享高峰远景,张子娥理解,君王本当如此,但是,那公主又为何要不断给予她零星的温暖?她站在她身侧,每每看她,深感时而近,时而远,仿佛在寒冷和温热间不断撞击,到头来,皆是错乱了。
  她的心动摇了,但她的回答绝不。
  「臣只知道公主所做皆为梁国。」
  她是为了她自己。
  梁王沉沉点头,既像是在同意她所说,又不像:「她的确是为了梁国。」
  她为的是她的梁国,他担心一旦她得不到,就会毁了它。他因机缘巧合坐上王位,按部就班地坚守先王基业,在晚年误打误撞成为了梁国史上屈指可数的贤王。他知道他不配,但越是平白无故到手的东西,越舍不得。
  「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给我意外,今天钻出来一个襄王,明天又会是什么?」梁王不住感叹,太子虽然平庸,但至少知根知底,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母家的强大与自身的勤勉,尽管不够出众,却胜在合情合理。而他的女儿仿佛是在天马行空,他从未给过她什么,她的生母是出生低贱的舞女,她的养母是性格温婉没有靠山的弱女子,她的亲事接二连三地毁约,更没有夫家可倚仗,她是凭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太子经是权势与财力精心培育的良种,到头来竟没有一个砖石地里靠天吃饭的长得茁壮……这,着实不可理喻。梁王不忍细想,每次看见女儿的眉眼,便毫无缘由地感到后怕,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止境在哪里。更加可怕的是,她身边还有个张子娥,此女奇谋不止,已近妖邪,两下平原,水淹陶府,暗度苍山,不出一年,天下扬名,更莫谈后来的连魏攻宋之策,是她亲手把梁国送到了他过去不敢想象的巅峰。
  这两个女人在男人虎踞龙盘的王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他深知,这是他无心放任的结果,至于棋局当如何收场,他非但举棋不定,甚至感觉双手并没有在操纵王国,而是他能力卓越的臣子,架着他这个无能的君王往前走。这不怪张子娥,他生性如此,自知并非秦元魁那般可以狠心到抛却自我的至圣贤君,自知之明令他纳言,放权,无为,只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身体虚浮地在这艘大船上飘荡,在拥有至高权力的同时,却又一无所有。
  「我身在高位,好些事看不真切,但我能猜到,她的权势已远不止于此,这其中,想必也有张爱卿的功劳。」他大手一摊,说得无可奈何,像是一位垂暮老者,诚恳地来请求她的意见。张子娥因念道,梁王会比宋王走得远并非全全仰赖时运。而今他见身体渐渐衰老,手中权力慢慢流走,意气风发的子女在眼前争权夺势,的确无可奈何。张子娥大约能体会弱者的感受,她越懂,便越知道自己不想变成弱者。
  而为了不变成弱者,她必须示弱。
  「臣亦只为梁国。」张子娥泰然自若道。
  你也是为了你自己。
  梁王平静地看着她,然后嘴角牵起一个满意的笑。假的,张子娥说的话是假的,他满意的笑也是假的,一个为了掩饰野心,一个为了掩饰忌惮,他们或许都心知肚明。到这个年纪了,再冠冕堂皇的好话,也骗不过他了,妃子说什么雄风犹在,朝臣说什么英明神武,他喜欢听这些个好话,但他绝不会信。
  什么为了梁国,不过是她们在明争暗斗时,用的漂亮幌子。
  「爱卿聪慧,明白本王在说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子女,我不愿看到他们有任何危险,」他说时神色慵懒,昏沉的眸珠一动不动地呆滞在眼中,仿佛一只快要睡着的年迈雄狮,「张爱卿以为呢?他们二人,你如何看?」
  未等张子娥答话,他自问自答道:「你还是会说青舟吧。说说太子吧,你有何顾虑?无须顾忌,此处你我二人,大可直言。」
  「太子母族势大,将来登基后许有外戚干政,且太子一向主和,无争取天下之心,臣恐梁王平定中原之志,无人可继。公主母家清平,是劣势,亦是优势,如今朝内拉帮结派,俨然效仿前朝世家之风,公主无门户之见,无掣肘相钳,大可启用寒门士子,选贤与能,整肃朝堂,搏一个大起盛世啊。」
  「此话不假,本王的张爱卿不正是这么来到梁国的吗?」梁王赞赏道,然后话锋一转,「话至如此,我便与你讲两句心里话,爱卿你聪慧过人,当知道王国之重为何?」
  「君王。」
  「那君王与君王之间呢?」
  张子娥顿了片刻,梁王长眉深皱,面露忧色:「是子嗣。她至今不嫁人,你说将江山交到她手里,会坐得稳吗?纵她嫁人,于女子而言,自古生产是一鬼门关,她担得住吗?我有十多个儿子,能堪大任的,却只有太子一个。」
  「可选宗……」
  梁王垂首一笑,打断了她:「宗族之间各怀鬼胎,现今平静皆为表象。你说我是靠什么坐上今天的王位的,兄友弟恭吗?太子长子已年满三岁,而她呢,再三推却婚事,让我如何放心把王位交到她手中?我希望你来劝她,我知道她不想,但是为了她必须有所牺牲。她若想拿到王位,就应该有理所应当的觉悟,当年明珞公主为何远嫁漠北,宋王为何迎娶李魏公主,我又为何要把我的女儿送去李魏当皇后?她不能什么都不舍弃,却想想白白得到我的认可!」他握住龙首振振有词,眉间沟壑有如山体嶙峋,在梁国这艘驶入浩海的巨船上,不仅是他的臣子在乘风劈浪,他同样有所长进。
  他想看看,他的女儿,为了权力,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张子娥离开梁宫后,入轿回府,没有人能从她的神色中察觉出今日她与梁王谈得是否投机。她一惯谦和有礼,话音温缓,行走时不急不燥,一派翩翩风度。她一路走过庭院,和侍女一一问好,随手抚摸了初绽的大朵山茶花,待回到房中,轻轻关上了房门。
  谁都只道是寻常的一日,唯有屋内的龙珥在椅子上在合门那一霎惊得猛一哆嗦,像是龙太子被哪吒抽了筋。小妹妹掏出小手飞快地捂住耳朵,颈后绒毛根根分明地立了起来。
  「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恕我直言,天下无一男子可与公主相配!」
  比起耳朵里嘈杂得像山崩地裂的心音,更让龙珥感到惊叹的是,从来不动气的张子娥姐姐,竟然把心里的话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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