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5章 对我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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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震惊地仔细看了看驼子比刘姥姥还显沧桑的脸，挣扎着坐起来，问他道：“那你怎么……如此憔悴？”驼子道：“我十**岁被人骗来这里，干了十三四年的粗重活儿，就这样了。以前我的背也是直直的，并没有这么驼……”
贾宝玉的大脑，瞬间被震得一片空白。
驼子来时和他差不多大，劳作了十三四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等到他三十二岁的时候，难道也要变成这个样子吗？
而且，驼子说是他被骗来的，又是怎么被骗来的？
贾宝玉颤抖地问：“你是怎么被骗来的？”
驼子冷笑了一下，道：“是被一个富家小孩儿骗来的。我那时年少无知，不知道有钱人家的少爷为了好玩，会那么作弄别人。被骗进这里吃了人生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却没想到，这一顿饭要用一辈子来还。”
贾宝玉顿觉五雷轰顶，自见了那年轻公子以来的一幕幕交替在脑海中迅速回闪。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贾宝玉不敢相信地喃喃。
驼子似是明白了什么，竟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也是被这么骗来的，看开点儿吧。熬上三年五载的，和这儿的头头弄好关系，去厨房里混个颠勺儿切菜的位置。或者再有造化点，看你也像个读书识字的人，被调到前面的柜上去，只要能摸到账本，或者能帮掌柜的跑跑腿儿，你都有熬出去的希望了。”
贾宝玉听他的话有蹊跷，便问道：“难道这里，不止你一个被那样骗进来的？”
“哈哈。”驼子笑了：“当然不止我一个，这作弄人的鬼办法都流传了二十多年了。就这一家店里，像我这样干粗活的，是这么被骗进来的就有十来个。”
贾宝玉张着嘴巴，双目瞠然，一时间悲凉与愤恨交聚猛冲，怀疑与惶恐汇聚，心口一闷，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能僵硬地挤出了一点声音，问驼子道：“那……那……这客栈的掌柜的，还有那些打手们，难道就不知道吗？如果他们知道，为什么……还放任这些纨绔子弟这样骗人、害人！”
驼子凄惨一笑，道：“怎么会不知道？可是知道了谁去管？作弄人的是堂堂富贵少爷，随便来这儿再吃吃喝喝一次，店家之前亏在我们身上的钱也就赚回来了。他们把我们扣在这儿，又能多得一个不给工钱的壮劳力，谁还会去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呢！”
驼子叹了口气，好意地极轻极轻地拍了拍贾宝玉的背，安慰他道：“想开点儿吧，你担了自己不该担的福气，吃了自己这辈子本来都不可能吃到的东西，享受了这辈子本来都不可能享受到的生活。那欠了债，就得还，认了吧！就当是给自己下辈子修行了！”
贾宝玉激动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想哭，却又不知该如何哭。他刚抬起手，肚子就疼得他一抽抽，整个人疼得一下儿趴到了地上。
这一趴，一口气撞出来，他才缓了过来，立马放声痛哭起来！
“啊啊啊啊——呜呜呜呜——”贾宝玉一边哭，一边用力捶地，连手上、身上的疼都顾不得了！
他冤啊！他真的冤啊！那些山珍海味，贾家还没倒时，他虽不能日日吃得，可每逢年节也不是没吃过啊！
他也就是现在落魄了，放在以前，在客栈里清醒的那一日一夜，过得比不得他在家中一日舒坦！就那几个伺候他沐浴的丫头，哪里比得上他房里的大丫头人数多，模样俊俏！
驼子被贾宝玉突然的放声大哭吓了一跳，赶紧捂住了贾宝玉的嘴，低声喝道：“你突然鬼嚎什么！还想找打吗！”
贾宝玉边哭边喘，就要上不来气了。
“你——呜呜呜——”他扶着驼子，才勉强不至于立马昏过去。
他努力去掰驼子的手，鼻孔勉强地吸着气，含混的字音也极勉强地从驼子牢牢捂着的指缝间挤出去：“我冤啊——我和你们不一样啊！”
他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这样待人，才对年轻公子的善待不疑有他！驼子这些人从没享受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为这遭罪也不算亏了。可他为这从前日日都过的生活，被困在这里当牛做马，可是亏死了啊——
凭什么他一腔真心，却和其他只知道享受吃喝的俗人落得一个下场！若他也是俗人，也许反而不会上当，反而会多心想想那年轻公子的举动！Μ.5八16０.cǒm
老天让他有这一劫，到底是为什么！真是天道不公，苍天无眼啊！
贾宝玉仍在“呜呜”地哭。被挤变形的声音，说不出来的诡异滑稽。
驼子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冷哼道：“被骗的谁不冤？你是不一样。你这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儿的，不立马就砍柴挑水去，今天你是别想干完了。干不完，晚上又是一顿好打！”
“我告诉你吧，省省力气吧！到了这儿，你就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想想吃饭能不能抢得过别人，想想怎么巴结好这儿的头头，给自己挣个活路，比什么都强！”
贾宝玉呆呆地看着驼子，许久后，才慢慢地压抑下了哭声。
驼子看他冷静了一点，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他用柴火擦了擦手，对贾宝玉道：“就你这样的，今天肯定是干不完全数了，我豁出去了，帮你干一半！”
贾宝玉一听这话，顿时就是浑身一个激灵：“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哼，为什么？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了！”驼子精明地勾勾唇道：“我除了有把子力气，在这儿混不至于天天挨揍之外，就没一点长处了。这些年过来，我也看清楚了，溜须拍马我不会，颠勺炒菜我也不行，斗大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所以……”
驼子拍拍贾宝玉，道：“我明白跟你说了吧，我看你这人不错，我想在你这儿押个宝。你看着像读书识字的，万一能摸到柜上去，能在掌柜的面前说上话，那我能不能恢复自由身，也就是你递不递上一句话的事儿。只要你帮我递上话了，我的宝就押对了。现在你明白了吗？”
贾宝玉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这才勉强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他看着驼子，郑重地道：“你放心，如果你帮了我，我真能熬出去，一定也会同样帮你！”
“嘿嘿，那我先谢了！”驼子一笑，又将那滚到地上的跌打药往贾宝玉怀里扔了过去，道：“快点抹，抹完麻利出来干活！”
驼子说着，便出去了。贾宝玉咬咬牙，忍着疼给自己抹了药，也走出了柴房。
院子里，不同的人干着不同的活儿。有磨菜刀的，有洗衣服的，有舂米的。
驼子虽然驼背，可力气却极大。手起刀落，劈柴、挑水都极为麻利。贾宝玉学着他，一边哭，一边劈柴火，没一阵儿就觉得手都被震得不是自己的了。
他无数次想放弃，可每次看到不时来巡视的打手，又怕做不完挨打，还是硬着头皮咬牙撑了下去。
到了半夜，贾宝玉终于把活儿赶在子时过去之前勉勉强强地做完了。只因做得太慢，被不满的打手在屁股和腿上踹了几脚。
相比于白天，这几脚竟已经不算什么了！
贾宝玉浑浑噩噩地走回窝棚，十几个人的通铺炕上，只有最边上，有个勉强能侧着躺的空儿。
左边是驼子，右边是一堵黑魆魆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墙。
贾宝玉挤上去，听着另一边此起彼伏的鼾声，面对着黑魆魆的墙，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想了，只有眼泪兀自默默地往外流淌。
距离他醒过来才不过一天，可是这一刻和早上刚醒过来时一比，却真真是恍如隔世！
就在昨天，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他一天能干这么多活儿。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就是骡子来干，分明也得被累死！
贾宝玉回过神来，不禁开始佩服起驼子来。驼子不仅干了自己那份，竟然还帮他做了一半。
贾宝玉忽然想到，自己这一天，竟然还未对他再说过一声谢谢，便咬牙扛着要散架般的乏累，和满身剧烈的痛苦，慢慢地扭过了身，对驼子轻轻地道了一声：“老哥，多谢你啊！今天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我就完了。”
驼子勉强扯开一道惺忪的眼缝，瞄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贾宝玉看着驼子，心里渐渐溢满了感动。然而一想到明天，一睁眼就又要有这么多活儿，不禁又感到绝望。
他忽然很想家，想大观园里那个家，也想黛玉……
原本，他可以在黛玉的家里有个住处的。如果能重来一次，让他回去，他宁愿忍下当时心里头那股泼天的火气。
贾宝玉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呜呜”地轻声哭了起来。
“林妹妹，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我真希望，现在就能回去。”
一旁的驼子，皱了皱眉。
贾宝玉叹了口气，就听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晚上干活慢，一口饭菜也没抢到。他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忍不住又对旁边的驼子道：“老哥，你有没有一点吃的，一点点儿，哪怕是一口都行。”
“没有。”驼子不耐烦地道。
“哦，那——”贾宝玉还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能忍饿的办法，还没等说，就被驼子一把抓紧了领口的衣服，猛地扯了过去。
他的耳朵，就贴在驼子的嘴边！
“今儿晚上你嘴里再敢说出一个字来，再敢哭出一声，我豁出去挨打受罚，也先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驼子的声音极小，可距离太近的缘故，贾宝玉甚至能听清驼子咬牙的声音。
他憋住了想哭的冲动，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立即退后了一点，扭过了身去，重新面对着黑魆魆的墙壁。
贾宝玉很想哭，又怕自己的脑袋真的不保。他扒拉了点身下的破草甸子露出来的草，一半儿轻轻盖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半儿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坚持的信仰，也像是抱住最后一点点能依靠的温暖。
他在很想哭和不敢哭之间摇摆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还是慢慢地睡着了。
距离子时，已经过去了三刻钟的时间。
黛玉又来到了院中。
她望了望近圆的月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几日李寻欢都是早出晚归。昨天早晨离开了之后，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这次是为了贾宝玉才匆匆而回，想必不会停留多久便又要动身离开了吧。
便在此刻，角门外忽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便传来了令黛玉倍感心安的低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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