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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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孟星河一只脚刚迈进竹屋的门，眼睛还没适应昏黑，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倏忽炸响，骇得他脚底一滑，蔺长风撑了他一把，站定后才反应过来脚下踩着了一张纸。
“殿下！您千万小心！那张纸要破了！”
孟星河小心翼翼地移开脚，一动又发现踩到了另一张纸，仔细一瞧，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图纸，逼仄的小竹屋里压根没有落脚的地儿。
“骆广思，你就不能收拾下屋子吗？”孟星河翻了个白眼，“这地方真是人能待的？”
快步走来的骆广思把散落的图纸一股脑摞进怀里，讪讪笑道：“殿下恕罪，臣画图画得入迷，没注意已经这么乱了。”
已入六月，天气燥热，但竹屋藏在河滩旁的山坡背阴处，凉爽得很，白日也不见阳光照进来，屋里暗得视物困难。
屋子开了扇小窗，长桌上摆一盏烛灯，余下的都是七零八落的图纸与笔墨纸砚，还有些稀奇古怪用来辅助绘图的小物件。
里边有一张床，被子还乱着，骆广思吃住都在这里，醒着的时候不是在外边练兵就是在屋里画图，
孟星河望着即使物件少得可怜也依然不算宽敞的小屋，皱眉道：“怎么不多点几根蜡烛？你学陆谷主也这么勤俭做甚？眼睛不会看坏吗？”
骆广思搬来凳子，殷勤地请两位坐下，蹭了下鼻子道：“臣习惯了，看得清。”
“何谨连灯烛钱都克扣啊。”孟星河啧啧叹道，“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骆广思为人老实，混了十年也还是个别将，深谙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日子过得比谁都谨小慎微，在孟星河这儿也不敢说老上司的不是，新点了两盏烛灯，便把话题拐走了。
“殿下来的正好，臣前几日同您说的战船已经有了眉目。”骆广思说起这个便兴致勃勃，顶着两个黑眼圈也不能掩盖他的欣喜，取来一张四尺宣纸递给孟星河，“臣已经绘好了初步图样，请殿下过目。”
孟星河却没急着看，而是在心里感慨道：这回还真得谢谢何谨，放眼整个大齐，骆广思这样的人才都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偏偏撞他们手上了。
他们从楚州回到江州已逾一月，淮水、江南一带多临河湖，也有临海之地，加之阮家的帮忙，他们很快找来一批有三百余人的造船工匠，而建水军的大小琐事则由骆广思一人包办。
骆广思先去彭蠡湖在江州的水域勘察了一番，最后选定都昌县南的虾尾湾，此处水道弯折，形成河湾，隐蔽性与安全性都极好，十分适合作为水军大营，水深平缓，也适合泊船。ωww.五⑧①б０.℃ōΜ
孟星河索性将大军留在浔阳，交给了阎宸和左朗，自己带着工匠们跟骆广思去了虾尾湾。
在水军的人数上，骆广思直言要一万，不求多，只求精。
这可愁坏了他们。
征兵这事说简单也简单，战事已起，各州县多少都受了影响，朝廷军与西南军打得火热，通州和万州几次易主，城中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来了淮水沿岸，甘愿加入襄王的军队。江南也有不少平民愿意参军，且这一带懂水性的人多，要建水军有天然优势。此外，他们又按自愿原则从铁马堂中挑出了一千多个识水性的军士，作为最精良的一部分主力。
但这事说难也难，军队优势贵于精，条件必然严苛，对照铁马堂的战力，挑拣起来简直恨不得万里挑一。
孟星河咬咬牙应下了，急忙发动他们手上所有州县全部忙活征兵，一个月下来，陆陆续续竟也被他们勉强凑齐了一万人。
当日蔺长风没看走眼，骆广思同人说话容易紧张，但一沉浸在军务之中就如同换了个人，先前孟星河还担心骆广思压不住下面的人，后来发现是他小看了人家，骆广思那认真严肃劲儿倒还有点不怒自威。
楚州本就是太湖水师的一部分，骆广思虽然官职不高，但于水军操练、布防等事却极有心得，显然是多年积累而来，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展示的机会。
孟星河愿意信任他，也不横加干涉，骆广思甚少尝到这样十足的信赖与肯定，心中感动，做起事来更为卖力。
除去堪当水军将领的能力，孟星河最惊喜的是——骆广思还精于设计、改造军械，尤以战船为主。
正如现在孟星河手上拿着的这幅战船图样，骆广思不仅绘了整艘战船的样图，笔触已然精湛细致，还将各个重要部件拆开来单独绘出了详细的放大展示，行外人也完全看得懂。
“骆将军这样的人才被埋没至今，是我大齐的不幸。”孟星河感叹道，“有几个将军不仅能练兵还能改造军械的？”
近来频繁听到襄王不遗余力地夸赞自己的骆广思，次次都落得个耳红面燥，他早已习惯了无人问津，乍经历上这等梦里都不敢想的事，还真浑身不适，忙解释道：“臣那是闲得慌，给自己找点事做，这些都被人瞧作百工技艺之流，是杂学，上不了台面。”
“那是他们迂腐。”孟星河笑道，“行军者有这技艺傍身，锦上添花。”
即使画得精细，骆广思还是担心别人看不明白，开始喋喋不休：“太湖水师的战船以三层大船为主，两面皆有几十个弩窗、矛穴，另有小一些的单层和两层战船，用途不一。军士长期接受严格的训练，分工、配合默契，有一套十分完整的退敌策略。遇敌时，往往是先由小船诱敌深入，再由大船包抄。”
“船上的弓箭手射箭后，敌人退逃，大船便加速追击，庞然大物横冲过来能直接撞翻小一些的船。接近敌船后，一层有步兵从矛穴中伸出长戈矛刺敌，二层射箭投石，严防敌人登船，三层则是主帅所在，适合观察战局，随时应对。船四面都有不少精巧之处，比如有人靠近，四面会有无数铁刺生出，阻止登船。远攻不成，近攻也不成，几乎无懈可击。”
“这种船短时间内是造不出来的，大齐花了十几年才有太湖水师如今的规模。但这种船大而重，调转方向较为困难，我们要想在短时间内取胜，只能以轻便灵活为优势。”
蔺长风闻言点了下头，赞同了骆广思的作战思路，指尖点着图样，道：“太湖水师的大船都是以舵行船，借助风力，速度很快。你这个船不用舵，没有帆，只用桨划，速度能比得上大船？”
骆广思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道：“太白诗中所言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其实不假，少庄主也是江南人士，应当坐过不少船，对一些小船的轻快也有所体会。我设计的船左右各有五到十支桨，如此，一船配十到二十名桨手，平常只练习划桨，在战场上他们也只负责划桨。以我的经验，这种船在战场上速度不逊于大船，到时可以试给少庄主看。”
孟星河信他没有说大话，转而道：“这船的模样倒是像条鱼，这般设计可是有用意？”
骆广思说得愈发神采奕奕，摩拳擦掌：“我借鉴了洞庭湖水师的一种长船，将船头改得更尖了一些，酷似鱼头，更适宜冲锋。虽以轻便灵巧为优势，但也不能简陋，还是要有两层船舱，一层是桨手所在，二层是箭窗与矛穴。甲板外围放置如鱼鳞一般的铁钩子和铁刺，可阻止敌军登船。”
“我们的船攻击不如大船，所以要发挥防守的优势。我在船舷上装了铁板，无用时折起贴着甲板，不妨碍走路，一旦遇流箭、火石、戈矛，可打开机括，令铁板竖起收拢，护住船舱。船上各处再糊上一层生牛皮，防御大船攻势不在话下。”
循着骆广思的讲解，孟星河与蔺长风贴在一处细细观摩，将各处设计一一看过，越看越是惊奇称异，放眼大齐，谁曾见到这般精妙绝伦的战船？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面上大喜。
“骆将军果然厉害。”孟星河只觉几个月来对水军的担忧一扫而空，“我对此船没有异议，现在就可拿了图样着人督造。”
在襄王这儿，骆广思当真是站上了人生的顶峰，说什么都能得到夸奖，摆手道：“不不不，殿下别急，这只是初步图样，臣还要再细化修改一番，督造之事也由臣去做就好，臣怕匠人对这种船不熟悉，会出错。”
孟星河感激道：“那骆将军真是太辛苦了。”
骆广思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派了罗将军来帮忙，操练之事轻松许多，臣不觉辛苦。”
军中都是打惯了陆战的将领，但既然要建水军，不能没有人来帮衬骆广思。
把阎宸或左朗调来水军，孟星河又舍不得，思来想去，他启用了在鄂州一战中收来的潭州果毅都尉罗豫。
孟星河和温云傕观察了一段时日，罗豫性子沉稳，也不失果决，跟着他来的两千潭州军对他都很是尊敬，平日里也纪律严明，与其他军士相处和睦，可见此人是个能堪大用的。
鄂州一战后，孟星河其实一直晾着他，不冷不热，不排挤也不重用，这对于一个半途加入还品阶一般的人来说，他必须更快地得到襄王的信任才对，显然，这样的局面于他不利。
但罗豫很沉得住气，他每日泰然自若地与军士们待在一起，似乎甘愿默默无闻。
因为在罗豫看来，襄王一定会用他。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孟星河找到罗豫，问他愿不愿意和骆广思带水军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潭州没有水军，罗豫并没机会接触，他也是不折不扣的陆战之军，但他清楚地知道，执意当陆战的将领并非明智之举。
襄王麾下不缺陆战将领，蔺长风、阎宸、向楚歌、左朗，每一个都是实力强盛的将才，而他对自己的水平也认知深刻，确实不如这四个人，可以说，陆战之军中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看襄王目前的打算，以后水军也会是重要的一支军队，且水军恰好缺能撑台面的将领，襄王真诚相邀，他为何不来？
孟星河清楚罗豫的那点想法，跟聪明人相处他也喜欢，将水军营放心大胆地交给了骆广思和罗豫。
“我和长风来时，看见罗将军在练兵。”孟星河把图纸还给骆广思收好，“没想到他学得这么快，已经对各项事务十分熟悉。”
骆广思也不吝夸奖自己的帮手，颔首道：“罗将军练兵的经验比臣多，他先前只是不熟悉水军，但他好学勤奋，人也好相处，臣自愧不如。”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说之间，罗豫推门进来，见孟星河也在，行了个礼，道：“温先生和叶家主来了。”
孟星河恍然道：“是我唤叶家主一道来的。”
竹屋狭小，一下挤了六个人，不得不挨着坐，大家都不是冷淡的，倒是还更亲近了些。
骆广思向后来的三人粗略讲了新设计的战船，三人也是不住感叹称奇。
罗豫眉眼有几分冷厉，但说起话来又平易近人，道：“这战船当世绝无仅有，骆将军不取个名字？”
骆广思前面还侃侃而谈，现下却拘谨了，忙道：“殿下取，殿下取。”
众人也觉得该由襄王亲自取，自然而然将目光悉数投在孟星河身上。
孟星河心虚地想道：这事可真找错人了……
他们要是知道孟星河以前都给惊风取过什么名，决计不会寄希望于襄王。
孟星河反应迅速，今日被他逮着了温云傕岂可轻易放过，忙不迭把烫手山芋丢过去：“有温先生在，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温云傕不是很明白，就取个名字的事，还需要才学？
难道这事并非如此简单，其中别有深意？
他一瞥拧着眉欲言又止的蔺长风，心道：这位取的定然甚是满意。
“这次攻扬州，是少庄主做主帅，依我看，还是少庄主来取吧。”
沉默旁观的叶凛不明所以地愣怔当场，取名字这点事竟然值得这几位谦逊到这般地步？
只要别让孟星河自己取，他对谁来取都很赞同，立马目光灼灼地盯着蔺长风瞧，害得原本盲目自信的蔺长风突然也不敢说话了。
要取扬州，水陆俱要有一战，此番把控两边战局之人正是蔺长风，办完祭天大典时他就同孟星河谈过自己的粗浅计划，孟星河与温云傕一合计，干脆让蔺长风领了主帅之责。
相比几月前孟星河的心有顾虑，此时他已没有了犹疑。
他不该为蔺长风做决定，也许蔺长风也是生来属于战场的，他喜欢仗剑江湖的潇洒快意，却也心甘情愿着血战黄沙。
一百五十年前，太祖皇帝就布下了这局传承不息的棋，棋盘上摆弄的是整个天下，朝堂江湖都是此中棋子，既然无人得以逃脱命运的枷锁，他们能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无所畏惧地往前走去，去完成属于他们的使命。
蔺长风一口答应了担当主帅，孟星河便全然支持他放手一搏。
面对众人的殷殷瞩目，蔺长风板着脸作严肃状：“到时把战船刷上一层红漆，就叫红鲤船吧。”
众人：“……”
等了半晌等来这么个堪称平庸敷衍的名字，还听到一个无比俗气的提议，众人心中的落差不是一般大。
孟星河稍稍能接受些，只是无奈道：“你这么喜欢红色？连船都不放过？”
蔺长风继续一本正经地肃穆道：“红色醒目，还吉利，红鲤寓意也好。”
不管怎么说也是心尖上的人，孟星河只能毫无条件地顺着：“也对，甚有道理，鲤鱼跃龙门嘛，寓意确实好。骆将军，到时候就让匠人把战船都刷成红色的吧，这船也就叫红鲤船了。”
骆广思内心有一丝拒绝，但他是绝不会反对上司的，顺从点头：“是，臣知道了。”
另外三位幻想着某日太湖上一片红艳，眼角不约而同地抽了一抽，然而，孟星河和蔺长风却神色如常，甚至还笑眯眯地在咬耳朵，三位又默默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安慰自己红色的船也挺好看的。
起名起完了，蔺长风拍拍孟星河的头，无声告诫他别总是凑过来说悄悄话，道：“骆将军，与太湖水师一战，我有一个计策要同你商量。”说完他又看向叶凛，“此计需叶家襄助，先前也同叶家主略提过。”
叶凛欠身道：“少庄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骆广思道：“我说破太湖水师主力需五日，少庄主半月前却同我说，若用此计，只需三日。您一直不说，我可是抓心挠肝很久了。”
“凭借骆将军的本事和红鲤船的防御力，将战局拖入僵持境地不难，但我们毕竟在水军实力上处弱势，不宜拖太久，否则变数不定，容易深陷战局无法脱身。我们需要更快地结束这场水战。”蔺长风沉声道，“一味加强防守也是一种选择，但主动进攻更能把握优势。我打算在开战后，让数十艘小舟快行，闯入大船阵型之中，挫其攻势。”
红鲤船尚且要避免与大船正面相较，普通小舟闯入敌阵无异于自投罗网，骆广思乍一听这惊世骇俗的计谋着实震住了，转念一想又心有所悟，道：“这些小舟事实上是奔着自毁去的，有去无回，若辅以火攻，或当真可以重创大船。”他看了眼叶凛，猜道，“少庄主想在小舟上放傀儡人？”
蔺长风见他一点就通，赞许地点点头，道：“我的计划是在小舟上堆满易燃的干草，再在傀儡人身上塞一些火.药，由傀儡人乘小船向大船撞去。途中敌军无论是射箭还是投火石都无济于事，待闯入敌阵，岸上操纵傀儡的人会引爆火.药，定能重创大船。”
罗豫皱眉道：“战船要行那么远，岸上操纵者能一直操纵着傀儡人？还有，那般远的距离，如何能保证一定能引爆火.药？”
这是叶凛需要解答的问题，他自然接过话茬：“这点我已和族中兄弟有了计较。原本傀儡操纵最远不过一屋之内，细线足够长也就行了，这回我们打算用类似纺锤的东西，将细线缠绕其上，战船往前行，我们就在岸上转动纺锤放线，如此这般，要想多长就有多长。”
“我们用来操纵傀儡的线材质坚韧，少庄主已试过，寻常刀剑根本斩不断，火烧短时间内也无法烧断，因而路上断掉的可能性不大。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会在傀儡身上多放几条线，只要有一根还在我们就可以完成操纵。”
“线不断，无论距离多远，我们都可以让傀儡按我们的指令完成想做的动作，引爆火.药也不在话下。到时船上定然火光大作，我们会把火.药引线设在方便又安全的地方，傀儡人也许只需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完成引爆。”
叶凛把可能发生的不利变故几乎都算了进去，显然是已筹划许久，骆广思和罗豫俱是双眼一亮，此计若真能按计划所想进行，确实比原先防守为主的战术更妥当。
骆广思取来他们目前掌握的太湖水师布防图，沿水流方向指道：“先诱敌至西岸，将大船赶到一起，再让小舟顺水而下……”
罗豫接道：“若当日刮东风，顺风顺水，速度可以更快，对我们也更有利，火借风势，威力强盛。”
骆广思也激动道：“是，只要有东风，此战必胜。”
孟星河沉吟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约莫是众人都想寻求一剂定心丸，鬼使神差地纷纷往温云傕脸上瞄。
温云傕：“……”
并不是所有军师都叫诸葛孔明。
“别看我。”温云傕无情打破他们的痴心妄想，“在下不会呼风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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