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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9章 去挑选婚纱

李东林雨柔 秦不二 24422 Aug 11, 2022 6:33:3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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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DoorofOpportunity[1]
    正好一等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算是运气。他们带着不少行李,阿尔班有一个旅行箱和一个男士大拎包,安妮带着她的梳妆盒、帽盒。行李车厢里还有他们的两个大箱子,都是立刻要用的东西,不过剩下的家当阿尔班都让一个代理人运到伦敦暂且存放起来了,他们自己要先做些打算。那里东西着实不少:书和画,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珍奇玩意,还有他的枪和鞍具。松杜拉他们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阿尔班跟以往一样,给了搬运工一笔慷慨的小费,然后去了报摊。他买了《新政治家》《国家》[2]《闲谈者》和《速写》[3],以及最新一期的《伦敦信使》[4]。他回到车里,把这些期刊扔在了座位上。
    “车只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买。之前饿太久了。想想明天一早就可以买到当天的《泰晤士报》《快报》[5]《邮报》[6],多棒啊。”
    她没有接话,阿尔班把头转开了,因为他看到两个人朝他们走过来。那是从新加坡一路同行的一对夫妻。
    “过海关没问题吧?”他高兴地朝他们喊。
    男的似乎没听到,没有停下脚步,不过女的回答了:
    “没问题,他们没发现香烟。”
    她看到了安妮,友好地笑了笑,也朝前走去。安妮脸红了。
    “刚刚还担心他们会进来,”阿尔班说,“我还是希望能独占这个车厢。”
    安妮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我觉得你不必担心,”她答道,“应该没有人会进来的。”
    他点了一支烟,在车厢门口徘徊,微笑中透着喜悦。经过红海,到了苏伊士运河的时候,海风凛冽。船上一些人换上了暖和一些的衣服,之前安妮习惯了看他们穿白色的帆布西装,觉得还挺体面的,此刻惊讶于他们变化之大,已经不伦不类了。领带就糟糕得很,衬衫也穿得全然不对。法兰绒裤子都是脏兮兮的,破旧的高尔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从店里买的成衣,蓝色哔叽裤也难掩出自土气裁缝之手。大多数乘客在马赛下船,不过有大概十来个人还在船上;有的是在东方待得久了,觉得在比斯开湾再走一程对身体好,也有的跟他们一样,为了省钱会一直坐到蒂尔伯里港。现在有几个人在平台甲板上散步,头上戴着遮阳帽或双层帽檐的阔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还有几个戴着不成样子的软帽或礼帽,既显小,也没有刷干净。他们这副打扮看着叫人讶异,有种郊县人特有的样子,都不像是第一流的人物。不过阿尔班已经完全是伦敦的派头了,时髦的大衣上找不到一点灰尘,黑色的霍姆堡毡帽[7]看上去是全新的。你绝对想不到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国了。领口非常贴合,薄软绸的领带也打得挺括。安妮看着他的时候,忍不住暗暗赞赏他的神气。接近六英尺的身高,身材苗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更何况他的衣服都剪裁得非常合身。头发是金黄的,依然很浓密。蓝色的眼睛,肤色有些泛黄,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粉的男人岁数大些都会这样。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头形长得很好看,架在长长的脖子上比例也协调,倒是喉结有些太突出。他的那张脸不能说多俊美,但有种高贵的气度。因为五官端正、鼻梁挺直、眉宇宽阔,所以格外上相。说实在的,如果只看相片,你会觉得他是个极为英俊的人。真人倒的确不如相片,可能就是因为眉毛和睫毛颜色太浅,嘴唇太薄,不过他很有文化人的气质,一脸的雅致,而且有种不俗之感,莫名就能打动你。你觉得这是诗人才有的长相,安妮当年跟他订婚的时候,她的女性朋友问起,她都说未婚夫长得像雪莱。此时阿尔班转过来看着她,蓝色的眼睛里是淡淡的笑意。他的笑容一直都很有魅力。
    “在这样的天气里踏上英格兰的土地真是太完美了!”
    正值十月,他们航行在灰色的海峡上,头顶是灰色的天。空中一丝风也没有。渔船休憩在平和的水面上,就像大自然已经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敌意。海岸绿得不可思议,但那种绿是明亮体贴的,和东方丛林那种铺张、激烈的绿又很不一样。不时经过的红色城镇有种家的舒适,它们微笑地迎接着背井离乡之人。驶入泰晤士河的河口,他们看到埃塞克斯郡丰富的层次,稍后又在肯特郡的河岸上看到了乔克教堂[8],孤独地立在周围饱受日晒雨淋的树木间,再远一些是考博姆[9]的树林。薄雾中的红日向沼泽落去,夜色降临。车站里弧光灯在黑暗中点出一小块一小块又冷又硬的光斑。搬运工穿着肮脏的衣服吃力地来回忙碌,胖站长戴着礼帽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这个景象让人看了欣慰。站长吹响口哨,挥了挥手臂。阿尔班踏进车厢,坐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火车启动了。
    “到伦敦是六点十分,”阿尔班说,“应该七点就能到杰明大街了。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小时洗澡、穿衣服,八点半的时候到萨伏依[10]吃饭。今晚开瓶香槟,亲爱的,再来份大餐。”他呵呵笑起来。“我听说斯特劳德夫妇和蒙底夫妇约好了会去乔卡德罗餐厅[11]。”
    他拿起报纸,问妻子是否要拿一张去看,安妮摇摇头。
    “累了?”他微笑道。
    “没有。”
    “激动了?”
    安妮轻轻笑了一声作为回答。他开始翻阅起了报纸,从出版商的广告开始;丈夫此时难以抑制的兴奋安妮感受到了,因为看着这些广告让他觉得自己又回到文明世界中。在松杜拉他们也订了同样的报纸,但总要迟六周才能读到,虽然这样夫妇俩不至于被向往的世界抛在身后,但也更彰显了他们的背井离乡。但这些都是刚从印厂里新鲜出炉的,它们的气味就不一样;那种挺括的感觉本身就是种享受。他想一口气把它们读完。安妮看向窗外。乡野黑漆漆的,只看得到车厢里的灯映在玻璃上;不过很快乡镇的景象侵入到车窗里来,她连着好几英里看见一幢幢凄凉的小房子,偶尔有一两扇窗户中透出一点光亮,而烟囱和夜空构成丑陋的图案。他们经过了巴晋、东汉姆和布隆里——经过时站台上这些地名会让她好一阵发颤,又觉得自己太可笑——然后又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把手中的报纸放下。
    “还有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把搬运工放在行李架上的东西取了下来。阿尔班看着妻子,两眼放光,嘴唇抽动了一下;她知道丈夫此时勉强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也朝窗外看,主干道上路灯亮堂极了,挤满了有轨电车、公交车和有篷货运汽车,其他的街上也是人头攒动。哪来的这么多人!商店里也是灯火通明。路沿都是小贩和他们的手推车。
    “这就是伦敦。”他念了一句。
    他抓过妻子的手,温柔地握了握。他这一笑里有太多的柔情蜜意,她不得不说句什么。安妮试着开玩笑:
    “它难道不让你觉得肚子里怪怪的吗?”
    “我弄不清自己现在是想哭还是想吐。”
    芬彻奇街[12]。他放下车窗,朝一个搬运工挥手。伴随一阵嘈杂的刹车声,火车停住了。一个搬运工打开车厢门,阿尔班把包裹逐一递给他。他跳下火车,还是像以往一样恭敬地抬手帮助安妮下到了站台上。搬运工去拿推车了,于是他们就站在自己那堆行李边上。两个之前在船上同行的人从身边走过,阿尔班朝他们挥了挥手。其中那个男人僵硬地点了点头。
    “之后再也不用对着这些糟糕的人彬彬有礼的了,真让人觉得舒心。”阿尔班轻松地说。
    安妮朝他扫了一眼。他真的是个难以理解的人。搬运工推着车回来了,装好行李,领着夫妇俩去取大行李箱。阿尔班伸手握了握妻子的手臂。
    “这伦敦的气味,天呐,真是太棒了。”
    他享受着噪音和周围闹哄哄的样子,也乐意被身边的人流推来挤去。弧光灯的光亮,以及它们投下的那些清晰而又浓烈的阴影,让他喜不自胜。他们到了街上,搬运工替他们喊出租车去了。阿尔班看着那些巴士和努力在混乱中维持秩序的警察,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那张气宇轩昂的脸上此时竟像是有种才情洋溢的表情。出租车到了。他们的行李堆在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阿尔班给了搬运工一枚二先令六便士的硬币,出租车便开动了。他们沿着格雷斯彻奇街开去,加农街交通拥堵,一下开不过去了。阿尔班突然一声大笑。
    “怎么了?”安妮问。
    “我太兴奋了。”
    车沿着筑堤开,这里倒是相对安静了一些。出租车和私人的轿车从他们车窗外驶过。电车的铃声在他听来像是音乐。从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穿过国会广场,驶入圣詹姆斯公园绿色的静谧中。他们在杰明街旁边的一个旅店里订好了一个房间,前台带他们上楼,搬运工也把他们的行李拿了上来。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洗手间。
    “看上去还不错,”阿尔班说,“等我们找到公寓之类的住处前,这里应该也够用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你看,亲爱的,要是我们同时开行李,一定会撞在一起。时间还多得很,你收拾干净和换衣服比我费时,我就给你腾出地方来吧。我想去一回俱乐部,看有没有留给我的信。我的西装就在旅行箱里,洗澡、换衣服只需要二十分钟。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行,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回来。”
    “没问题。”
    他口袋一直装着一把小梳子,此时他取出来梳理了一下自己金色的长发,然后戴上了帽子。他朝镜中的自己扫了一眼。
    “要不要替你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
    “不用麻烦了。”
    “那好,待会儿见。”
    他出门了。
    丈夫走了之后,安妮把自己的梳妆盒与帽盒拿出来放到了大行李箱上,然后摇了摇铃。她没有摘下帽子,而是坐下来点了一支烟。仆人来应铃之后她让对方把搬运工找来。搬运工来了。她指了指行李。
    “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先放到大堂里去。我一会儿就告诉你接下来往哪里搬。”
    “好的,夫人。”
    她给了搬运工一个弗罗林[13]。他把大旅行箱和另外两个包裹带了出去,关上了门。几滴泪珠从她脸颊滚落,但她抖擞了一下精神,擦干眼泪,补了粉。此时她要尽全力保持镇静。阿尔班想到要先去一趟俱乐部是她走运,让事情简单了些,也给了她片刻时间把事情想明白。
    这件事她几个礼拜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现在到了实施的时刻,不得不说出那几句可怕的话,她有些恐惧。她的心一直往下坠。要跟阿尔班具体说什么她心里很清楚,而且很早之前就想好了,跟自己练习过几百遍,从新加坡回国的漫长旅途中,每天都要重复几次,但她怕自己待会儿会慌乱,她怕会和阿尔班争执起来,想到那样的难堪场面她觉得有些晕。不管怎样,还好她总归有了一个小时可以做心理准备。他会说她无情、残忍、不讲道理。只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不。”她大喊道。
    她痛苦地发抖。眨眼间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小木屋,回到了那些事最初发生的时刻。当时她就跟平日里一样坐着,快到午餐的钟点,再过几分钟阿尔班就该从办公室回来了。巨大的门廊就是他们的客厅,想到丈夫回到的是眼前这个可爱的房间,她心里就很快乐,她知道虽然来这里已经十八个月了,但丈夫还是时时能感受到她在木屋上花的心思。百叶窗合上,外头是正午的烈日,但屋里过滤了的光线显得很柔和,让人觉得阴凉和安静。安妮最在意家里看上去是什么样的,虽然为国效力常因为紧迫的需求不断地从一个地区换到另一个地区,每一处都待不久,但分派到一个新的岗位她都重新燃起热情把家里经营得温馨而迷人。她的趣味很新潮。来做客的人往往意外地发现家里没有小摆设,震惊于窗帘选色的大胆,而墙上那些银制画框里略微变色的玛丽·洛朗森[14]和高更的复制品就更让人莫名其妙了,虽然连它们摆放的位置都是安妮极具匠心安排过的。她心里清楚,来过家里的人没有几个赞赏她的品位,而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体面夫人们更是觉得这样的设计古怪、做作、别扭;但对此她并不以为意。她们之后会长进的。这样惊一惊对她们来说不是坏事。此时她四下看了看自己这又长又宽阔的门廊,叹了口气,就像艺术家得意于自己的一件作品。她的这件作品活泼、疏朗,让人觉得宁静,既能提神,又温和地引人遐思。那三大盆黄色的美人蕉让房间的色彩布局格外完整。她的目光在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满满一架子的书也让整个殖民地的人不知该作何想,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些奇怪的书,而且大多数都显得太沉重了;安妮此时看着它们,眼神中透露着柔情,就好像这些书都是有生命的。然后她又扫了一眼钢琴。谱架上还有一份琴谱打开着,大概是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去上班之前在弹。
    阿尔班被派到达克塔去当地区长官的时候,安妮的朋友都来宽慰她,因为达克塔是松杜拉最偏远的地方了,它和政府总部所在的那个城市之间没有电话,甚至连电报都没有。但她觉得挺好。之前他们在达克塔待过一小段时间,安妮希望可以就在那里一直待下去,直到阿尔班十二个月之后放假回国。达克塔面积和英国一个郡相当,有长长的海岸线,海上散布着不少小岛。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穿过达克塔,山丘为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盖,从两岸延伸至远方。要沿河往上游走好一段,才到驻地分署,那里有一排中国人的店铺、一个地方办事处、一幢地方长官的小屋、一个职员宿舍、一个兵营,还有椰树林中藏着的一个当地人村落。他们只有两个邻居:溯游而上几英里有一个橡胶种植园,另外,附近一条河的支流上,住着一个伐木营的管理人和他的助手,都是从荷兰来的。橡胶园有条汽艇每月会顺河而下两回,这是阿尔班夫妇跟外界的唯一交流了。不过他们虽然寂寞,但并不无聊。天蒙蒙亮,小马就在等着他们了;早晨万物清新,他们一起出去骑马,森林里那些不通车辆的马道残存着热带才有的夜的神秘。回来之后,洗澡、更衣、吃早饭,然后阿尔班就去办事处了。安妮一上午都会用来写信、做针线活。到的第一天,她就爱上了这个国家,花了大力气学会如何与当地人交谈。她听了关于爱、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浮想联翩。别人还给她讲述过往浪漫的传奇,告诉她那样的时代其实就在昨日。她一心要沉浸于这个陌生民族的风俗之中。她和阿尔班的阅读量都不小,本来带去的书就很可观了,而几乎每次收信都有从伦敦寄来的新书。任何值得关注的事他们都不会错过。阿尔班喜欢弹钢琴,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弹得已经很不错了。他研习琴艺一向认真,而且指上力道柔和,乐感也很敏锐。他可以轻松地阅读曲谱,每次尝试新的曲子,安妮都很乐意坐在旁边,看着琴谱欣赏。不过他们最开心的还是游览当地风物,有时出趟门要半个月才回来。他们会坐着马来帆船沿河而下,然后从一个小岛扬帆驶向另一个小岛,在海中游泳、钓鱼;又或者,他们会划桨逆流而上,直到河水变浅,而两岸的树木靠得如此紧密,只留出一线天空。到这里船夫只能撑篙向前,而他们会在当地人的家中过夜。那里有个河水汇成的水塘,他们就在里面游泳;水太清澈了,可以看见池底的沙子闪着银光。这一处的景致是如此可爱,如此宁谧,如此远离尘嚣,你觉得就在这里过一世也不算糟。不过有时候,他们夫妇又会沿着森林中的小道步行去很远的地方,露宿于帆布帐篷中,尽管有蚊子来折磨他们,有水蛭吸他们的血,但是每一分钟都很愉快,哪里也不如在折叠床上睡得香甜。另外,出门还有另一项乐趣,那就是回家:享受井然有序的家庭生活,享受从祖国来的邮件和报纸,享受钢琴。
    到时阿尔班会迫不及待坐到钢琴前,指尖满是对琴键的渴望,而在他弹奏的斯特拉文斯基[15]、拉威尔[16]和米约[17]中,安妮也听出了一些阿尔班,听到了夜晚森林的声响,河口的黎明、星光,和无比清澈的林中水塘。
    有时候会一连几天落下瓢泼大雨。阿尔班就会学习中文,为的是能和当地的中国人用对方的母语交流。而安妮则终于可以着手那一千零一件之前没空做的事情了。那样的雨天让两个人更亲密了,本来夫妻之间就有不少话能聊,但忙着自己事情的时候,不用言语就能感觉到彼此间的亲近是很幸福的。他们融洽极了。下雨的日子被关在木屋的四面墙之间,让他们觉得好像成了一个人,共同面对外面的世界。
    有时候他们会去华莱士港。这算是种调剂,但安妮每次到了能回家的时候都心里高兴。在华莱士港她总是不自在,意识到那里的人没有一个对阿尔班有好感。他们都是很平庸的人,中产阶级,来自小地方,贫乏无趣,让阿尔班和她的生活如此丰富多彩的爱好需要才识,他们是全然不感兴趣的;而且他们中的不少人头脑闭塞、心胸狭窄。但既然阿尔班和安妮一大半的人生都注定摆脱不了这些人了,他们对阿尔班如此嫌恶总是让人感到疲惫。他们说阿尔班太自负。丈夫对他们总是很和气,但安妮也明白他们讨厌丈夫的热情。当他试着活跃气氛的时候他们认为这是装腔作势,而一旦他开别人玩笑,大家又觉得阿尔班这是为了取乐而不惜伤人。
    有一回他们住在总督府邸,总督的妻子汉内太太喜欢安妮,跟她聊起这回事;也有可能是总督建议妻子给她一点提示。
    “你知道吗,亲爱的,你丈夫不肯讨好别人真是很可惜的事情。他当然很聪明,但是总巴不得让大家都看出来他也知道自己聪明,恐怕不太好吧?我丈夫昨天刚跟我说:当然了,我知道阿尔班·托雷尔是派出来这些年轻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可他比谁都更惹我生气。我可是总督啊,但每次跟他说话,我总觉得他把我当成了个蠢蛋。”
    糟糕的是安妮的确知道阿尔班对总督的才能何其鄙视。
    “他不会故意要做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安妮笑着回答,“而且他真的一点也不自负。我觉得大概只是因为他鼻子挺、颧骨高吧。”
    “你知道,俱乐部的那些人都不喜欢他,都叫他‘粉扑雪莱’[18]。”
    安妮脸红了一下。这个称呼她之前听到过,当时生气极了。她眼里都是泪水。
    “我觉得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汉内夫人牵过她的手,带着疼惜轻轻握了握。
    “亲爱的,你知道我并不想惹你伤心。你的丈夫不管怎样都一定会平步青云的。但要是他能再通人情一些会过得容易不少啊。他为什么不踢足球呢?”
    “这项运动他不喜欢,他只有在网球场上才会高兴。”
    “这我们可看不出来,他打网球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这里没有谁配做他的对手。”
    “不过,也的确没有。”安妮像是被之前的话刺痛了。
    阿尔班正巧是个出色至极的网球选手。在英格兰他打过不少巡回赛,安妮知道把那些臃肿、健壮的男人在球场上耍得团团转,阿尔班有种无奈的满足感。他可以让这里最好的选手显得可笑。有时候在球场上他会惹恼对手,而安妮也知道他只是一时好玩罢了。
    “他打球真是为了求几声喝彩吧?”汉内太太说。
    “我倒不觉得。你得相信我,阿尔班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我看到的情况,他也一直对所有人都很和气、友善。”
    “他那种时候最让人受不了。”汉内夫人冷冷地回道。
    “我知道大家不怎么喜欢我们,”安妮说,笑了一笑,“我很遗憾,但确实不知道我和阿尔班还能做什么。”
    “不是你,亲爱的,”汉内夫人喊道,“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还一直忍着你的丈夫。亲爱的,谁有办法不喜欢你呢?”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安妮说。
    但这句话其实不怎么出自真心。她一直在演着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人,实际内心觉得有趣极了。他们讨厌阿尔班是因为他有一副卓尔不群的样子,因为他喜欢文学和艺术,他们不懂,就认定这些东西没有男人气概;他们讨厌他也因为他比这些人都更有能耐。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尔班出身比他们更高贵。他们觉得阿尔班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其实说到底,他的确高人一等啊。但对安妮他们有所容让,是因为她是个不起眼的丑姑娘。至少她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但实际上她不是,或者说,就算她长得的确不好看,那也是一种很让人喜欢的丑。她的身材不错,那是她最可夸赞的一点。此外就是她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睛,不但大,而且水汪汪的,很有神;平时总透露着活泼热闹,但有时也很温柔,闪烁着迷人的同情心。她人长得黑,鬈曲的头发也几乎是黑的,小鼻子胖乎乎的,鼻孔倒不小,嘴也实在太大。不过她很精神,很有活力。殖民地的夫人们聊起自己的丈夫和仆人,和她们在英国的孩子,安妮作为听众像是从来都津津有味;而男人们跟她讲那些她早已听过的往事,也会以为她听得饶有兴致。大家都觉得这真是个好女人。他们从来不会想到,在安妮的眼里他们是那么狭隘、粗鄙、虚伪。这些人觉得东方毫无魅力可言,是因为他们目光粗俗,眼里只有实际的东西。浪漫就在他们的门前徘徊,却像不识时务的乞儿一样被驱逐了。对这些人她是漠然的,常跟自己背诵兰多[19]的诗句:
    我爱的是自然,自然之下是艺术。
    她回味了一番和汉内太太的对话,但总体上并不为此感到焦虑。或许她该跟丈夫暗示一二,阿尔班似乎全然意识不到自己受众人嫌弃,这一点她也一直觉得有些怪异,但她又怕自己说了什么,丈夫日后就会拘束了。之前俱乐部那些人的冷漠阿尔班是从来不在意的。他会让别人觉得紧张,觉得不舒服;每回他一出现,房间里就有种尴尬,但开心的阿尔班一向对此毫无知觉,跟所有人都轻轻松松地热情寒暄。事实就是阿尔班眼里一向没有别人。她对丈夫来说自然另当别论,不单是她,还有他们在伦敦的一小帮友朋;但这些殖民地里的人,这些政府官员、种植园主和他们的妻子,对阿尔班来说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就好像棋盘上的兵卒一样。他可以和他们一起笑,一起打趣,对他们抱着客气、宽让的态度,但在安妮看来,丈夫是把自己当成了小学校长,正带着孩子们出去野餐,一心想要让他们玩得尽兴;每每想到这一层,安妮都忍不住哧的一笑。
    她觉得跟阿尔班讲了怕也没什么用。他不会假模假式,这时她有些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却很精于此道。跟这些人还能怎么样呢?男人都是从二流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殖民地,生活什么也没教会他们,到了五十岁还都像愣头青。其中大部分人都酗酒,除了垃圾什么都不读。他们的理想就是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给别人最高的评价就是这真是个好人。要是你对精神层面的事情感兴趣,就是假道学。他们常因为彼此羡慕而痛苦,满心里都是琐碎的妒忌。而那些女人可怜极了,总是执迷于一些不值一提的勾心斗角。他们的社交圈比英国任何一个小镇都狭隘,所有人都嘴上仁义,但心里满是怨恨。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能忍着,因为阿尔班太能干了。他聪明、精力充沛,没有人能对他的工作有什么诟病。在之前的每个岗位上,他都是成功的。因为心思细腻,又有想象力,他明白当地人的想法;阿尔班能说服当地人做的事情,换了谁都办不到。他有语言天赋,政府官员之间交流用的口语自然基本没问题,他甚至还懂得当地语言的精微之处,有时候跟村长说的那一席文绉绉的话不仅是给对方面子,也让他们刮目相看。他也有管理的天赋,不怕承担责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升到常驻官。阿尔班在国内还小有势力,他父亲是位准将,在战争中殉职,虽然他工资之外没有个人收入,但有不少位高权重的朋友。提起他们,阿尔班常能说些有趣的反话:
    “民主政府的一大好处,就是有才干的人不用担心自己会徒劳无获,只要背后有权力在支持他。”
    阿尔班显然是这个殖民地政府里最能干的人,似乎想不出什么道理能阻止他最后成为总督。安妮心想,到了那时,他让大家介意的那种高人一等的态度,就会恰如其分了。他们会接受他的号令,而他也会知道该怎样让大家尊重、服从他。想到那样的高位并不会让安妮觉得慌张,觉得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要是阿尔班当上了总督,她成了总督夫人,应该会很有趣。而且那会是多么好的机遇!政府职员和种植园主都是羔羊,一旦总督府成了文化活动的中心,他们一定会从善如流的。一旦赢得总督好感的最佳办法是做个聪明人,那糊涂汉立刻就会不再流行了。她和阿尔班会珍视当地艺术,好好收集那些旧物,让人怀念业已消逝的过往。这个国家的进步会是它自己都未曾梦想过的;他们带给它的发展,是一种有序、美好的发展。他们会在下属心中灌输对当地美好河山的爱,以及对当地浪漫民族的关怀。他们会让这些人明白音乐意味着什么。他们会扶持文学。他们会创造美。这里将迎来一个黄金时代。
    突然她听到阿尔班的脚步声,便从白日梦中醒来了,所有那些都还在遥远的未来。现在阿尔班还只是个地区长官,他们应该在意的是当下的生活。她听到阿尔班进了浴室,把水泼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了,已经换上了衬衫和短裤。金色的头发还是湿的。
    “中饭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他在钢琴前坐下,弹了早上弹过的曲子。清越的音符在闷热的空气中带着凉意倾泻而下。你仿佛置身于一个布置井然的花园,巨树参天,人造水景优雅可喜,散步的小道两边排列着拟古的雕塑。阿尔班的琴技中有种别致的隽秀。这时领班仆人来通知可以用午餐了。阿尔班从钢琴边站起,和妻子手牵手进了餐厅。布屏风扇[20]慵懒地在空中摇动。安妮朝餐桌扫了一眼。明亮的桌布再配上有趣的餐盘,让桌上气氛显得格外活泼。
    “上午的工作有什么好玩的吗?”她问。
    “没什么。一个关于水牛的案子。哦,还有,普林派了个人过来让我上种植园一趟,有几个苦力毁坏了橡胶林,他想请我调查一下。”
    普林是上游一个橡胶种植园的管理人,有时候阿尔班和安妮会去他家里住上一晚。有时候普林闷了也会来地区长官的木屋吃饭、过夜。夫妇俩都喜欢这个种植园主;三十五岁,一张红脸上皱纹很深,头发极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平时开心、随便,因为两天的路程之内也只有这位英格兰人,阿尔班和安妮也只好跟他交了朋友。一开始普林还有些不好意思,在东方消息传得快,这对夫妇还没到,普林已经听说他们是文雅人士。他拿不准这样的人接触起来会如何。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还很有魅力,其实可以替代不少所谓的优良品质,而阿尔班性情偏阴柔,这种魅力对他尤为奏效。普林则觉得阿尔班比期待中平易近人得多,而且安妮自不用说,那真是迷人极了。阿尔班会为他弹拉格泰姆舞曲,这可是在总督面前他都不愿做的事,此外阿尔班还跟他一起玩多米诺骨牌。当时阿尔班带着安妮第一次巡视自己的地区,告诉普林希望在种植园过两夜,普林心想还是最好先警示他们自己跟一个当地女子共同生活,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他会尽量不让他们在安妮面前出现,但妻儿没地方去,所以没法把他们送走。阿尔班笑道:
    “安妮不是那样的女人。千万不要想把他们藏起来之类的。安妮最喜欢孩子。”
    安妮一下就和那个腼腆、好看的当地女子成了朋友,也很快和那两个孩子玩得很欢。那个姑娘经常和她说很久交心的话;孩子也很喜欢她,安妮经常从华莱士港带可爱的玩具给他们。普林看着她宽厚的笑容,想起殖民地里其他白种女人的尖酸,他说自己是全然想不明白了,又着急想表达自己的欣喜与感激。
    “要是所有‘文人雅士’都是像你这样的,”他说,“我恨不得只跟‘文人雅士’来往。”
    想到一年之后这对夫妇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区,普林就郁闷起来;等下一任地区长官来了,要是结了婚,他妻子很可能会觉得普林不好好过着单身生活,却和一个当地女子同居,真是糟糕极了;更过分的是,普林居然还很喜欢这个女子。
    不过最近种植园里不太平,普林招的苦力都是中国人,沾染上了一些**思想,变得难以管束。阿尔班没有办法,只能根据不同的罪行将其中几人投入监牢。
    “普林告诉我,一等这些工人到期,他就把他们送回中国去,用爪哇人替换,”阿尔班说,“我也觉得应该这样,爪哇人听话多了。”
    “到时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吧?”
    “哦,不会。普林干这一行有经验,而且做事有决心,他不会接受任何人胡闹的,再加上有我和我们那些警察支持他,那些家伙不可能耍什么鬼把戏,”他微笑道,“丝绒手套下可是一副铁腕。”
    这几个字才刚说出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外面一下乱糟糟的,然后是脚步声,有人在扯着嗓子说话。
    “老爷。老爷。”
    “到底怎么回事?”
    阿尔班从椅子里噌的站了起来,快步到了门廊上;安妮跟在后面。台阶下方站着一群当地人。警长和三四个警察也在其中,还有几个村子里的人。
    “怎么了?”阿尔班问。
    两三个人同时高声回答他。警长把旁边的人推开,阿尔班就看到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裤的男人躺在地上。他跑下台阶,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普林在种植园里的副手。这个混血儿短裤上全是血,脸的一侧血都结了块。
    “把他带上来。”安妮说。
    阿尔班下了命令,他们把男子抬起来,放在了门廊地板上,安妮在他脑袋下面垫了一个枕头,让人把水和药箱拿来,药箱里有他们备着应急的东西。
    “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还是给他喝口白兰地吧。”
    船夫们口中的消息骇人听闻。那些中国苦力突然造反,袭击了庄园管理人的办公室。普林已经被杀了,这个副手(名字叫奥克利)能逃出来也在一线之间。他去的时候正好暴动者在洗劫办公室,眼看着普林的尸体从窗口被扔出来,于是他转身就跑。有几个中国人看到了他,立马追了过来。他跑到河边,跳上汽艇的过程中被打伤。不过中国人没来得及上船,汽艇还是成功离了岸,而他们就全速顺流而下来寻求帮助。没开远的时候他们见到办公的那几幢房子都冒起了火焰,毫无疑问所有能烧的东西都被那些苦力给烧了。
    奥克利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这是个小个子的男人,皮肤黑,脸有些扁,头发粗硬又厚实。他那双当地人的大眼睛里全是恐惧。
    “没事了,”安妮说,“你在这里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微笑了一下。安妮擦洗了他的脸,抹了些消毒的药水。他脸上的伤并不严重。
    “你能说话了吗?”阿尔班说。
    “等一下,”她说,“还得先检查一下他的腿。”
    阿尔班让警长把人从门廊上清出去。安妮撕开了短裤的一侧,面料已经和凝固的伤口黏在一起了。
    “刚刚我血流得跟杀猪一样。”奥克利说。
    但其实没有伤到骨头,阿尔班的手很巧,虽然血又开始流出来,马上就给他止住了,并且包好了敷料,用绷带绑住。警长和警察把奥克利抬到了一张长椅上。阿尔班给他喝了点白兰地加苏打,很快他就有了力气说话。他知道的事情船夫们都已经说了。普林被杀,整个庄园也成了一片火海。
    “那个姑娘还有那些孩子呢?”安妮说。
    “我不知道。”
    “哦,阿尔班。”
    “我必须出动警察了。你确定普林已经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亲眼看见的。”
    “暴动的人有火器吗?”
    “我不知道,先生。”
    “怎么叫你不知道?”阿尔班恼火地吼起来。“普林不是有把手枪吗?”
    “是的,先生。”
    “庄园上一定还有,你就有一支,不是吗?总监工也有。”
    混血儿沉默了。阿尔班严厉地看着他。
    “那里中国人到底有多少?”
    “一百五十人。”
    安妮奇怪他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似乎是浪费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召集可以派往上游的苦力,准备船只,给警察发放弹药。
    “您有多少警察,先生?”奥克利问。
    “八个,加一个警长。”
    “让我也去吧?这样我们就有十个人了。现在包扎好了,我一定没问题的。”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一定得去。”安妮喊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扯,去的话那真是愚蠢至极。奥克利显然一点忙都帮不上,几个小时之后,他一定发烧,只会拖累我们。这就只剩下九支枪了。那儿有一百五十个中国人,而且他们有火器,还有打不完的子弹。”
    “你怎么知道?”
    “既然他们敢闹这么一场,一定是有的,否则说不通。只有糊涂蛋才会去。”
    安妮瞠目结舌看着他。奥克利的眼睛里也全是困惑。
    “那你准备怎么办?”
    “是这样,幸好我们还有这艘汽艇。我会叫人开去华莱士港请求支援。”
    “但他们最快也要两天后才到。”
    “所以呢?那又怎样?普林已经死了,种植园也烧了,我们就算现在过去也什么用都没有。我会派一个当地人去侦查,看看这些暴动者到底在干吗。”阿尔班给了安妮一个他魅力十足的微笑。“相信我,宝贝儿,让这些混蛋等个一两天,到时我一定叫他们觉得没有白等。”
    奥克利张嘴似乎是要说话,但或许还是有些惧怕;他只是一个混血儿,庄园主的副手,而阿尔班是地区长官,代表着政府的权力。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给安妮传递讯息,安妮觉得他是在发自肺腑地向自己求助。
    “但这两天之内足以让他们犯下最可怕的暴行啊,”她喊道,“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简直让人不敢去想。”
    “不管他们造成了什么伤害,都会付出代价的。我向你保证。”
    “哦,阿尔班,你不能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干吧。我求你马上亲自去一趟。”
    “别犯傻了,我只靠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是镇压不了一起暴动的。我根本没有权利让大家冒这个险。我们必须从河上过去,你想想就知道一定会被发现。白茅丛里最适合埋伏,他们躲在那里开乱枪就行了。我们必死无疑。”
    “我怕要是两天不反击,他们会以为是我们软弱,先生。”奥克利说。
    “我需要你提供意见的时候会问你的,”阿尔班尖刻地说,“就我所知,危险出现的时候你只会扭头就跑,我难以相信在危急关头你能派上什么用。”
    混血儿的脸红了,之后再也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里都是愁容。
    “我去办公室了,”阿尔班说,“我就写一个简短的报告,让人马上用汽艇送去。”
    他给警长下了一个命令;之前说话的时候警长一直站在门廊靠近台阶的地方,一动不动,此时接到命令,敬了个礼就跑了。阿尔班去他们一条窄窄的过道里拿帽子,安妮快步跟了过来。
    “阿尔班,看在上帝分上你好好听我一句。”她低声说道。
    “亲爱的,我不想对你无礼,但现在时间紧迫,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只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你不能什么都不做,阿尔班。你一定得去,不管有多危险。”
    “别这么蠢了。”他斥责道。
    他之前还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她拖住阿尔班的手。
    “我跟你说了,这样去是没有用的。”
    “你不明白,那个姑娘还有普林的孩子都在那里。我们一定得想办法救他们。让我也一起去吧。他们会被杀死的。”
    “他们大概已经死了。”
    “啊,你怎么能这样麻木呢!只要有机会救他们,你就得试一试,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啊。”
    “我的职责是像一个有理智的人一样做事。为了一个当地女人和她几个混血小孩,我是不会把我自己和那些警察的生命置于险地的。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蠢蛋了?”
    “他们会说你是害怕了。”
    “谁会说?”
    “殖民地里的每一个人。”
    他轻蔑地笑了笑。
    “可惜你不知道我觉得殖民地里所有人的意见都是那样无足轻重。”
    她仔细地打量自己丈夫,他们结婚已经八年,安妮了解他的每个表情和心里的每个想法。她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两扇打开的窗。突然安妮的脸色变得煞白,松开了丈夫的手,转身走开了。她一言不发地又回到了门廊上,那张不好看的猴子一般的脸已成了一副惊恐憎恶的面具。
    阿尔班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写报告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几分钟之后汽艇就乘风破浪地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漫无尽头。逃出来的当地人带来种植园里的消息,但他们的描述太过激动、惊恐,很难从中确知真相。那里流了很多血。总监工被杀了。那些当地人口中的故事都残忍和荒唐到难以置信。安妮没有听到任何生还者提过普林的女人和孩子,想到他们可能会遭遇什么,不禁为之颤抖。阿尔班把能用的当地人都召集了起来,给他们装配了矛和剑;他还征用了一些小船。局面虽非同小可,但他并没有慌乱;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剩下的也只是正常度日。他还是处理自己的行政工作,动不动就弹钢琴,一清早会和安妮一起骑马。他似乎忘记了他们不久前那次重大的争执还是他们结为夫妻之后的第一次。他当是安妮已经体会到了他这个决断的明智之处。他谈吐风趣,举止亲切,跟她在一起时和往常一样高兴。谈起暴动者,他的话里全是阴森的话外之音:等到了算账的时候,他们中不少人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
    “他们会怎么样?”安妮问。
    “哦,吊死吧,”他厌恶地耸了耸肩,“我实在讨厌出现在行刑场上,每次都很反胃。”
    阿尔班对奥克利非常同情,已经让这个助手卧床休息,而安妮一直在照顾他。或许阿尔班想起之前一时烦躁,说话太伤人,觉得愧疚了,所以刻意地对他加倍友善。
    到了第三天下午,用过午餐他们正在喝咖啡,阿尔班听力敏锐,最先听到船的马达声正在靠近。与此同时,一个警察跑来说他们已经看到了政府的汽艇。
    “终于到了。”阿尔班喊了一声。
    他两三步窜出了屋子。安妮抬起百叶窗看河上的情形。船声已经很响了,没过多久就从河流拐弯的地方驶了出来。她看到阿尔班到了码头上,接着坐一艘马来帆船靠近汽艇,等它下了锚之后,他就登上了汽艇。安妮告诉奥克利增援来了。
    “他们进攻的时候地区长官会一起去吗?”
    “这是自然。”安妮冷冷地说。
    “我不敢确定。”
    安妮心里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过去两天她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没有回答奥克利,走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阿尔班和警队队长一起走进了木屋;当局派给他二十个锡克教士兵来收拾暴动者。斯特拉顿队长是个红脸的小个子,一字须也是红的,弓形腿,为人豪爽,精力充沛。安妮在华莱士港经常见到他。
    “好啦,托雷尔夫人,这回的事情可真是一锅粥了,”他和安妮握手的时候大声说道,语气却很欢快,“不过现在我来了,带着我这劲头十足的军队,随时准备一场恶战。小伙子们,杀啊!这个鬼地方你能弄到酒喝吗?”
    “仆人。”她微笑着喊道。
    “来一点经喝的、凉爽的、微微带一点酒精的,然后我就可以开始讨论作战计划了。”
    他的这种活泼让人觉得宽慰,自从灾祸发生之后小木屋就失去了平静,总有种担忧笼罩着他们,此时似乎也被一扫而空。仆人端着托盘进来了,斯特拉顿给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阿尔班把情况介绍了一番,清楚、简洁,用词十分准确。
    “我必须得说我很是佩服你,”斯特拉顿说,“换了是我,肯定忍不住要带着那八个警察好好干那些混蛋了。”
    “在我看来,这样冒险在道理上是站不住脚的。”
    “安全第一啊,老兄,是不是这个道理?”斯特拉顿开开心心地说着。“你没冒险我是特别高兴的,我们难得有机会能干一场,要是热闹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岂不是太耍赖了。”
    斯特拉顿一心要开足马力沿河而上,立刻发动进攻,但阿尔班指出这条策略的不可取之处。汽艇靠近的声音就像给暴动者拉响了警报。岸边的长草给他们提供了掩护,这些人手上弹药充足,甚至能让登陆都变得很艰难。将进攻的力量暴露在敌方的火力之下似乎并没有意义。他们要面对的是一百五十个没有退路的人,忘记这一点是幼稚的,很容易就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阿尔班详加阐释了自己的计划,斯特拉顿仔细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这显然是个优秀的计划,他们可以从后方攻击暴动者,出其不意,很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这项任务。他要是不接受这个方案也就太愚蠢了。
    “可为什么你不自己就这么干了呢?”斯特拉顿问道。
    “用八个警察和一个警长?”
    斯特拉顿没有应答。
    “不管怎样,你这主意一点不坏,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既然如此,时间有的是,托雷尔夫人,如果您允许,我想先洗个澡。”
    他们是日落时出发的,斯特拉顿队长带着他的二十个锡克兵,而阿尔班带着他的警察和召集来的当地人。那一晚没有月亮,一路暗极了。他们后面跟着阿尔班征来的独木舟,预备行进一段路程之后再把军力转移到这些小船上去。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发出声音,让暴乱之徒有所防备。大概在汽艇中坐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换成独木舟静悄悄地划着桨逆流而上。种植园占地不小,他们就在园子的边缘登岸。几个向导领着他们沿一条小径前行,窄到他们只能排成一列,而这条路线一定也是多年无人问津,所以走起来颇为吃力,还要两次趟过溪流。沿着这条小径他们迂回到了苦力阵营的后方,但准备到接近天亮时才发起进攻,所以斯特拉顿下令原地待命。这个等待又长又冷。终于夜色不再是漆黑一片了,虽然依然看不见树干,但至少能略微感知到它们的轮廓。斯特拉顿一直靠着一棵树坐着;他低声给警长下了个命令,队伍继续前进。突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一条阔路上,就排成了一行四人的纵队。天亮了,在朦胧的光线中周遭的事物纷纷显现出惨白的模样。行军队伍听到轻声的命令又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能看见苦力的阵营了,一片寂静。队伍又悄悄推进了一段,又停了下来。斯特拉顿朝阿尔班微笑了一下,两眼放光。
    “这帮混蛋还在睡。”
    他命令自己的士兵列好阵形,子弹上膛。他上前几步,举起了手。卡宾枪都对准了苦力的阵营。
    “开火。”
    子弹齐发,轰隆隆地响了一阵。突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喧哗声,中国人全涌了出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叫着,而阿尔班全然看不明白的是有一个白人冲在最前面,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还对着他们挥舞着拳头。
    “那个家伙他妈是谁?”斯特拉顿叫起来。
    一个非常高大、非常肥胖的男人,穿着汗衫和卡其裤,用他两条胖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他们奔来,还不停挥舞着双拳,喊道:
    “恶心的娘炮!他妈的混蛋![21]”
    “天呐,那是范哈塞尔特。”阿尔班说。
    离此地二十英里的地方有一条水量可观的支流,那里有个伐木场,这位就是伐木场的荷兰管理人。
    “你们见了鬼的这是想干什么?”他跑近了之后喘着粗气问道。
    “你见了鬼的怎么会在这里?”斯特拉顿回问他道。
    他看见中国人正朝四面八方奔逃,就下令把他们全逮回来。然后他重新对着范哈塞尔特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荷兰人咆哮起来。“我倒是要问问你,你和你的这些警察。你们算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乱射一气。射击练习吗?你们这群蠢货,差点杀了我!”
    “抽根烟吧。”斯特拉顿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范哈塞尔特?”阿尔班又问了一遍,还是一头雾水。“这是他们从华莱士港派来平息暴乱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走过来的。你以为呢?什么暴动,见鬼去吧。我已经平息了。如果你来就是为了干这事儿,可以带着你这些狗屁警察回去了。刚刚一颗子弹在我脑袋一尺远的地方飞过去。”
    “我没听懂。”阿尔班说。
    “没什么听不懂的,”范哈塞尔特气急败坏地说,“有些苦力跑到我的园子里说中国人已经杀了普林,还他妈把这儿的房子给烧了,于是我就带着我的助手、我的总监工和一个正好住在我那儿的荷兰朋友一起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斯特拉顿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走进来了?”
    “什么,我在这国家里待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以为几百个中国佬就能把我吓坏吗?我来的时候他们都害怕得魂不附体。其中一个胆子不小,朝我掏枪,我把他的脑袋崩了。剩下的人立马投降。我把领头的几个捆起来了。今天早上就准备派一条船去你那儿,让你来把他们抓走呢。”
    斯特拉顿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淌了下来。荷兰人忿忿地瞪着他,然后也笑了起来;果然像是个大胖子发自肺腑的那种笑法,一圈圈肥肉都上下颤动起来。阿尔班一脸阴沉看着他们。他很生气。
    “普林的那个女人还有他的孩子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们没事,逃出去了。”
    安妮当初为了这件事歇斯底里,现在证明他坚持己见是多么明智,那些孩子当然不会有事,这他早就想到了。
    范哈塞尔特和他那一小队人启程回伐木场了,斯特拉顿也没停歇多久,带着他的锡克兵上了船,留下阿尔班和他的警长、警察收拾残局。阿尔班给总督捎去了一份简报。这儿留给他处理的事情还有不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而且所有房子都被烧了,他只能住到苦力的营地里去,心想还是不要让安妮来陪他为好。他给安妮写了张便条,把情形告诉了她。不过他高兴的是可以让妻子放宽心,告诉她普林这个倒霉蛋的女人已经安全了。接着他立马着手展开初步调查,审问了一组当事人。可是,一周之后他接到一份命令,要他立刻前往华莱士港。传达命令的那艘汽艇就等在那儿准备送他过去,而半路上他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去见一见安妮。阿尔班有点不乐意。
    “我想不通总督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把事情先都料理清楚了,非要这样喊我过去,真是麻烦极了。”
    “行了,这位总督从来就没把心思花在不麻烦下属这件事上啊,对吧?”安妮说道。
    “都是官僚作风。亲爱的,我本来是要请你一起去的,只是我想好了,他们一放行我立马就回来。我想尽快把证据整理好,让治安法庭审理。在这样的国家里,我觉得法律的制裁一定要及时。”
    汽艇开进华莱士港,一个在港口执勤的警察带了一封港务长的便函给他。信是总督的秘书写的,告知阿尔班,总督阁下请他到达之后在方便时尽早去见他。当时才早上十点。阿尔班去了俱乐部,洗了个澡,刮了胡须,换上干净的帆布西服,将头发梳理整齐,喊了一辆人力车,让车夫带他去总督的办公处。很快他就被请进了秘书的房间。秘书和他握了握手。
    “我去跟总督阁下报告你已经来了,”他说,“你先坐一会儿吧?”
    阿尔班微微朝他一笑。这个秘书似乎对他还有些不冷不热。他一边等着,一边点了支烟琢磨起自己的事情来,在他操办之下初步调查开展得很顺利,他自己也起了兴致。这时候一个勤务员进来告诉阿尔班,总督可以见他了。他站了起来,跟勤务员进了总督的房间。
    “上午好,托雷尔。”
    “上午好,先生。”
    总督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朝阿尔班点点头,示意让他也坐下。总督整个人都是灰白色的。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眼睛,都是这种颜色,就像热带阳光把他身上的色彩都洗刷掉了。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待了三十年,而且是一级一级慢慢升到现在的位置,此时看起来已甚是疲惫,而且抑郁。甚至连他说话时,声音都是灰白色的。阿尔班对他有好感是因为他话少;他从来没觉得总督聪明,但总督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是无人可及的,而且他丰富的阅历很好地替代了才智。总督好好地看了一眼阿尔班,但没有开口,后者有了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总督像是要提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差点就想要先开口帮总督消解尴尬。
    “昨天我见到范哈塞尔特了。”总督突然说。
    “是吗,先生?”
    “可否请你描述一下艾拉德种植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你所采取的措施?”
    阿尔班思路一向清晰,他镇定自若地梳理着他所了解的情况,陈述得十分准确,他用词讲究,表达流畅。
    “你有一个警长和八个警察。为什么不立刻赶到骚乱现场?”
    “我认为那样冒险在道理上站不住脚。”
    总督灰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
    “要是我们政府的所有官员都只敢冒那些站得住脚的风险,这里也不会成为大英帝国的一部分了。”
    阿尔班沉默了。跟一个明显在说胡话的人讨论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我很期待听到你决策的理由。”
    阿尔班有条不紊地列举了自己的理由,毫不怀疑他的种种举措都是正确的。其实阿尔班只是重复了当时对安妮说过的话,但阐释得更充分了一些。总督听得很认真。
    “范哈塞尔特,他带了一个管理人、一个他的荷兰朋友,还有一个当地的总监工,似乎相当高效地处理了那个局面。”
    “那只是侥幸而已,并不证明他就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傻子。像他那样做事只是胡闹。”
    “让一个荷兰庄园主完成了你的分内事,你是否意识到你已经让这个政府成为了耻笑的对象?”
    “没有,先生。”
    “你也让你自己成了整个殖民地的笑柄。”
    阿尔班微笑了一下。
    “还好这些人的想法我向来全不在意,他们的耻笑我还是承受得起的。”
    “一个政府官员的职能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声誉休戚相关,我担心的是,当一个官员沾染上了懦夫的污名,那他的声誉大概也所剩无几了。”
    阿尔班脸红了一下。
    “我不是特别清楚您想说什么,先生。”
    “这件事情我了解得也颇为仔细了。我已经见过斯特拉顿队长、奥克利——就是倒霉蛋普林的助手,也见了范哈塞尔特。我现在又听过了你为自己所做的辩护。”
    “我并不认为刚刚我是在替自己辩护,先生。”
    “可否请你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的判断出现了严重的错误。结果证明,所谓的风险是很微小的,但不管风险大小,我觉得你都应该一试。在此类事件中,迅速而坚决地回应都至关重要。你请求当地警察部队的支援,并在他们到来之前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无权揣测你的动机是什么,但恐怕我的确认为你在殖民地政府中已经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了。”
    阿尔班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可要是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去吗?”他问道。
    “我会。”
    阿尔班耸了耸肩。
    “你不信?”总督厉声质问。
    “我当然相信你,先生。但或许你可以允许我这样说:如果你不幸遇难,那这一块殖民地将遭受难以弥补的损失。”
    总督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看向窗外,又转回来看着阿尔班。他接下来说的话更多的是对阿尔班的好意。
    “托雷尔,我觉得你在性情上不适合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建议,这就回国吧。凭你的能力,我敢肯定你很快会找到一个合适得多的工作。”
    “恐怕我并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先生。”
    “得了,托雷尔,你没那么笨。我只是不想为难你。为了你的妻子,也为了你自己,我不想你离开殖民地的时候背着因为怯懦而被解职的污名。我现在是给你一个辞职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我不准备利用您给的这次机会。如果我辞职,就是承认自己犯了错,并认同您对我的指责。但我并不这样想。”
    “随便你吧。这件事我考虑得很仔细了,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得不免除你的公职。相应的文书到时会寄到你手中。现在你可以回到岗位上去,等继任官员到达之后你便可将工作移交给他。”
    “没问题,先生,”阿尔班答道,眼睛里闪了闪,像是觉得饶有趣味,“您希望我何时回到岗位上去呢?”
    “立刻。”
    “您是否批准我离开之前去俱乐部吃一份简单的午餐?”
    阿尔班的态度总督没有料到,看着他时,总督虽然恼怒,但不由自主地还是有些佩服。
    “当然批准。托雷尔,很抱歉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了,政府丢掉了一位工作热情有目共睹的公仆,而且这位公仆的老练、才干和勤奋似乎都显示他未来将出现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上。”
    “什么意思?”
    “大致就是:和愚蠢拼斗,即使众神出战亦为徒劳。”
    “再见。”
    阿尔班高昂着脸孔,带着微笑,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总督会好奇也是人之常情,那天晚些时候他问了自己的秘书,阿尔班·托雷尔后来是否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在那里用了午餐。”
    “那可真是需要些魄力的。”
    阿尔班趾高气扬地走进俱乐部,加入到了站在吧台边的一群人当中,和他们谈天说地,他一如往常那样轻松、热情,为的就是让大家也能放松一些。自从斯特拉顿带着那段故事回到华莱士港,这些人就一直在议论阿尔班,讥讽他,嘲笑他,而所有痛恨他目空一切的人——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都像是取得了某种胜利,因为骄傲的阿尔班终于栽了跟头。但现在看到他的自信丝毫没有受损,既讶异,又困惑,他们倒成了窘迫的一方。
    其中一个问阿尔班来华莱士港做什么,虽然他心知肚明。
    “啊,是关于艾拉德种植园的那起暴动。总督大人找我来的。这件事上他和我看法不一样。老蠢驴把我炒了。等他任命的新地区长官一到,我就回家。”
    吧台边气氛一度尴尬,其中有个人心肠还不错,说道:
    “我真是太抱歉了。”
    阿尔班耸了耸肩。
    “亲爱的朋友们,跟一个蠢到家的笨蛋打交道有什么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到时候自食其果。”
    总督的秘书把这些话尽量婉转地转告了自己的上司,总督笑了笑。
    “勇气是样奇怪的东西,换了我,宁可朝自己开一枪也不肯在那个时候去俱乐部面对那些人。”
    半个月之后,托雷尔夫妇到了华莱士港,等待当地的汽轮把他们送去新加坡,除了带着的行李箱和木制的装货箱,安妮曾经花费多少心血的家中装饰全都卖给了新来的地区长官。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去家里住,但安妮拒绝了,坚持说他们会住酒店。到达华莱士港没过一个小时,她就收到了一封特别客气的短笺,是总督夫人邀请她喝下午茶。她去了,发现只有汉内夫人一个人在等她,可只过了一会儿总督也出现了。他对安妮即将离去表示遗憾,也为她离开的缘由感到十分抱歉。
    “您能这样说,我很感激,”安妮笑得很开心,“但您千万不要觉得我为此有多难过。我是完全支持阿尔班的,觉得他的决定一点都没有问题,也请您不要介意:我认为您对他的处理方式极不公允。”
    “相信我,我也很无奈,心里是很过意不去的。”
    “我们就聊些别的吧。”安妮说。
    “你们回国之后有什么计划?”汉内夫人问道。
    安妮大大方方地闲聊起来,让人听着会以为她什么烦恼都没有,而对于回国也十分兴奋。她兴致很高,谈吐风趣,不时地开了些小玩笑。告别时她感谢总督和夫人的好意。汉内先生把她送到门口。
    又隔了一天,吃完饭,他们登上了一艘干净、舒适的小客船。牧师和他的妻子还前来送行了。进了船舱,他们发现安妮的铺位上有个大包裹,收件人写着“阿尔班”。他打开之后发现是一个巨大的粉扑。
    “哟,这会是谁寄的呢?”他笑了一声。“一定是送你的吧,亲爱的。”
    安妮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脸色都白了。这些野蛮人!他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逼自己朝丈夫微笑道:
    “这也太大了,是不是?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后来到了海上,等阿尔班离开了船舱,安妮愤恨地把它扔到了海里。
    此刻,他们身在伦敦,松杜拉已经在九千英里之外了,可她想起那个粉扑还是攥紧了拳头。不知为何,这似乎是其中最恶劣的部分了,寄这么件荒唐的东西给阿尔班——“粉扑雪莱”——是如此不加掩饰的恶意,显出这些人是多么猥琐。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幽默?这件事最让她伤心,此刻她觉得只能靠搂着自己,才勉强忍住了眼泪。突然门开了,她吓了一跳,阿尔班走了进来。他走的时候,安妮就坐在这张椅子里,没有动过。
    “咦,你怎么没换衣服?”他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行李也没有拆。”
    “的确没有。”
    “干吗不拆啊?”
    “我不准备拆了,我会搬走。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些什么啊?”
    “之前我就下定决心要坚持到回国,所以我一直忍到了现在。我自己都以为要承受不了,但咬紧牙关挺了过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事。我们回到了伦敦,我可以走了。”
    他大惑不解,看着妻子。
    “你疯了吗,安妮?”
    “天呐,我都承受了些什么啊!去新加坡的那一路上,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连那几个中国乘务员都知道。然后到了新加坡,酒店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那些我躲都躲不开的同情心,还有那些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的窘迫。天呐,我真的连杀人的心思都有。回家的这一路更是没有尽头。船上没有一个乘客是不知道的。他们都是那么鄙视你,又是那么刻意地向我示好。可你太自负了,太自恋了,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皮肤一定比犀牛还厚吧。看到你健谈又和气的样子真是一种折磨。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贱民,而你似乎恨不得别人能更加嫌弃你一些。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耻的人?”
    她怒火中烧。之前强迫自己戴上一张冷漠和高傲的面具,现在一旦扯下,也让她抛开了所有顾虑和自持。狠毒的言辞从她颤抖的唇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亲爱的,你怎么说了些这样荒谬的话?”他温厚地说道,脸上微笑着。“你一定是太紧张、太敏感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呢?你有点像个第一次来伦敦的乡巴佬,觉得所有人都在看她。其实没有人在意我们的,而就算他们在意,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该这么糊涂,何必去介意一群傻子会说什么。另外,在你的臆想中,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
    “他们说你是被解职的。”
    “啊,这一句倒说得没错。”他笑道。
    “他们说你是个懦夫。”
    “那又怎么样?”
    “你看,这句也没说错。”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下,撇了撇嘴。
    “这个结论你又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恨恨地问。
    “我是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知道消息的那天,你不肯去种植园,到过道里拿遮阳帽,我追上来,求你去,觉得不管怎样都得冒这个险,突然我就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我厌恶得差点昏倒在地。”
    “毫无意义地冒生命危险我就成了傻子了。为什么我要那样做?根本没有我在意的东西受到威胁。愚者最容易给他人看到的美德就是勇气,我认为它一点都不重要。”
    “你说你在意的东西没有受到威胁是什么意思?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你的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所有你坚持的东西,所有我们两人共同坚持的东西。你让我们都蒙羞了。我们的确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比其他人更好,因为我们爱文学、爱艺术、爱音乐,我们不满足于过那样的人生,全是卑鄙的妒忌和粗俗的闲扯。我们确实珍惜我们的精神世界,热爱美的事物。我们用美充饥,用美解渴。他们嘲笑我们,讥讽我们。这是自然的。只要你在乎的东西是无知和平庸的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就会讨厌和害怕你。我们不介意。这些人我们称之为非利士人。我们鄙视这些人,而且我们有权利这么做,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智慧,也更勇敢。可你并不比他们更好,不比他们更高贵,不比他们更勇敢。危急关头,你就像一只癞皮恶狗,被抽了一鞭就夹着尾巴溜走了。你比其他人更没有理由怯懦。现在,成了他们鄙视我们,而且他们也有权利这样做。鄙视我们,鄙视所有我们坚持的东西。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扯淡,到了紧要时刻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跟我们撕破脸皮的机会,你双手奉上。这些人现在可以说,他们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们胜利了。以前他们叫你‘粉扑雪莱’的时候我还会气愤不已——你知道他们这么叫你吗?”
    “当然,我觉得这很粗俗,但听过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可好笑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直觉居然是如此准确。”
    “你是说这几周来你一直藏着这样的心思,却没有告诉我?要不是听到刚才这些话,我绝对想不出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所有人都看轻你的时候,我不能再背弃你。我太骄傲了,做不出那样的事。我跟自己起誓,回国之前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你。这一路是折磨。”
    “你已经不爱我了吗?”
    “爱你?我现在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安妮!”
    “老天作证,我曾经是爱你的。过去八年,你踏过的土地我都觉得神圣。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可那一天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当你告诉我,你不会为一个包养的女子和她的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险时,我崩溃了。就像有人把我的心从胸口掏了出来,丢在地上践踏。就在那一刻,阿尔班,你杀死了我的爱。你的这一击让它连挣扎都没有。自那之后,每次你亲吻我,我都要攥紧拳头才能忍住不躲开;只要想到更亲密的举动我就觉得恶心。我厌恶你的自得、你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那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你后来也觉得羞耻,或许我能原谅你;我依然会痛苦,但我太爱你了,最多就是觉得你有些可怜。但你是不知羞耻为何物的人。现在我什么也不相信了。你只是一个可笑的、虚伪的、粗俗的装腔作势者。我现在宁可嫁给一个二流的种植园主,只要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好人就行,也不要再跟你这样的假货做一天的夫妻。”
    他没有回应。慢慢他的脸就开始崩塌。曾经俊朗、端正的五官扭曲成了可怕的样子,突然他放声抽泣起来。安妮轻轻地喊了一句。
    “停,阿尔班。停。”
    “啊,亲爱的,你怎么能对我如此残忍呢?我爱你爱得那么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取悦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安妮抬起双臂就像有人正要打她。
    “别,阿尔班,别这样,不要试图动摇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离开。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了,那真是想来就可怕。这件事我无法忘怀。我必须把实话告诉你,那就是我对你只剩下鄙夷和厌恶。”
    他跪倒在地,想要抱住她的膝盖。她轻呼一声,噌的站了起来。他把脸埋进了空座椅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太可怕了。泪水从安妮的脸上滚落,她用手塞住耳朵,想屏蔽这歇斯底里的哭声,踉跄地往门口冲了出去。
    [1]收录于1933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金》。
    [2]TheNation,1865年创立于曼哈顿的美国周刊。在此短篇的创作时期,此周刊应是《纽约晚报》(NewYorkEveningPost)的文学副刊。
    [3]TheSketch,1893年至1959年每周出版的画报,关注伦敦上流社会;二十年代,阿加莎·克里斯蒂为这份期刊写了近五十个短篇(《速写》每期刊登一个短篇)。
    [4]LondonMercury,应指1919年至1939年间出版的严肃文学月刊,刊载诗歌、短篇小说和文学批评。
    [5]TheExpress,即TheDailyExpress,1900年创办的严肃大报(七十年代转为通俗小报),在三十年代多次打破报刊的发行量纪录。
    [6]TheMail,即TheDailyMail,1896年创办的报纸。当时英国报刊两极分化,这是第一种针对中产的报纸,是英国第一份每天可以卖一百万份的报刊。
    [7]Homburghat,一种软毡帽,帽边卷起,帽顶有纵向凹形。德国城镇霍姆堡是这种帽子的首产地。
    [8]英国肯特郡小村乔克(Chalk)附近的教堂,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
    [9]Cobham,肯特郡小村。
    [10]Savoy,位于泰晤士河北岸,1889年开业,或可称为伦敦第一家奢华酒店,享誉至今。
    [11]TrocaderoGrill-room,位于伦敦考文垂街,1896年由“乔卡德罗音乐厅”改建而成的奢华餐厅。
    [12]FenchurchStreet,伦敦东南重要交通干线。此处应指“芬彻奇街火车站”。
    [13]两先令银币。
    [14]MarieLaurencin(1883—1956),法国女画家,受野兽派、立体派影响,风格简洁、细腻、色彩丰富,以善描绘优雅而略显忧郁的妇女形象著称。
    [15]IgorStravinsky(1882—1971),俄裔美籍作曲家,风格多样,对一战前后的音乐发展有革命性影响。
    [16]MauriceRavel(1875—1937),法国作曲家,作曲风格精密而巧妙,代表作有《波莱罗舞曲》《达芙妮与克罗埃》等。
    [17]DariusMilhaud(1892—1974),法国作曲家,以分析并发展多调性闻名。
    [18]“粉扑”(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常有软弱、阴柔、女性化之意。
    [19]WalterSavageLandor(1775—1864),英国诗人、散文家,精通希腊罗马文学,代表作为多卷本散文著作《想象的对话》(ImaginaryConversations)。后面引用的文句出自他七十四岁生日时给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之前还有一句:“我不与任何人争斗,因为没有人配得上。”
    [20]指热带英国殖民地中流行起来的一种风扇,一般从屋顶悬下巨大的扇子,由人力拉动。
    [21]此处原文为荷兰语。
    [22]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文艺理论家。这句话出自席勒以圣女贞德为主题的剧作《奥尔良少女》(DieJungfrauvonOrlea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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