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5章 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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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小长假已过去大半。晚饭后，退休法官余根水在自家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铺开一张四尺的熟宣。他的工笔山水是退休以后才开始学的，半路出家，算不上有多大造诣。眼前的这个大尺幅作品已经酝酿了三个月，正好国庆节老年大学放假，他便窝在家中专心一意地画了五六天，此刻纸上倒颇有些气象了。
听到门铃响的时候，余根水还挺意外。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都已定居海外，没假期回不了国。兄弟家的侄儿侄女前几天也都来探望过二老了，不知道这时候还有谁会登门拜访。
他听见老伴儿匆匆去开了门，然后是一声惊喜的：“哟，小顾！稀客稀客。”
青年在门外说：“汪大姐，我来看看余老师，他在家吗？”
余根水丢下笔，很诧异地走出去看，只见顾宗胤手里提着一篮水果正在门口脱鞋。
余根水退休前原来是刑庭法官，上班那会儿与顾宗胤的父亲顾兆波关系不错，顾兆波当刑庭庭长的时候，余根水就是综合组组长。只可惜他早年是从野战部队转业，不是科班出身，在机关越来越强调专业化的当下，他们这些军转干部已经不如学院派的博士硕士们吃香了，所以顾兆波步步高升，余根水却到退休也没能混上个副庭长。
他退休这两年，虽说偶尔也回机关参加退休支部活动，过年过节还要去工会拿一点福利，但与顾宗胤见面次数不多。即使见着了，也不过是点头问个好的交情，倒没料到有一天顾副院长的公子还能登门来看他。
“余老师！”他很礼貌地问好，“节日好？最近身体挺硬朗的？”
“小顾，难得难得！快进来坐。”余根水笑着把他往里面让，心里惊疑不定。
“放假去上海看过你妈了吧？”余根水心知顾宗胤必定有事，但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又不好开门见山地问，只能兜着圈子同他寒暄。
顾宗胤说：“刚从我妈那里回来，她也挺想您和汪大姐的，只是最近摔了一跤，没法过来H市探望老邻居了，嘱咐我替她来看看你们。”
“摔了一跤？”余根水吓一跳，“你妈年纪也不小了，你得让她注意点，别老当自己还是个小姑娘！”
顾宗胤苦笑，他父母和这些老同事在单位宿舍比邻而居几十年，对彼此的了解比亲人更深。只是别人都好好地享受着退休生活，他父亲却已经不在了，想起来便有些难过。
一时汪大姐泡了茶，又问了几句他妈妈在上海的生活，老余便将人往书房里让。
顾宗胤刚进院那会儿余根水还没退休，两个人也算共事过一段时间。老余虽算不上是他的老领导，但毕竟是顾兆波的故旧，又在刑事条线任职几十年，顾宗胤在心里是很尊敬他的。此刻他心头有很多疑问，虽然很想一股脑地倒给余根水，可仓促之间又不知怎样开口。
余根水见他神色一波三折，要说不说的样子，自己先点起一根烟来，又丢给顾宗胤一根：“行了，你平常也不上我的门，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开口，不用跟我绕来绕去。”
顾宗胤鼻子微微发酸。这许多年来，无论是求学也好，谈恋爱也好，工作也好，他并不太意长辈的意见。他父母自小对他采取放养政策，他自然也不肯辜负了这份信任，无论事情大小都是报喜不报忧，竟从未享受过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
“这是我上个月审的案子。”顾宗胤从随身的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沓电子档案打印件，“我知道私下把材料拿给合议庭以外的人看是不合纪律的，所以遮掉了被告人和被害人的身份信息，你看一看。”
余根水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把那几页复印件拿起来，但等他逐字逐页地读过去，双眉渐渐地紧锁了起来，翻动纸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啪”一声将那一沓纸拍到案几上，抬起头来盯着顾宗胤看。
顾宗胤揉搓着自己手上那根未点燃的纸烟，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是不是觉得很眼熟？余叔，我查了四年前董晓静案的卷宗，您是主审法官。被告人于伟最后被宣告无罪，您还记得吧？”
余根水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又缓缓吐到半空中，带那烟雾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他才慢悠悠地说：“记得的，怎么会忘？不过那个案子，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
“从我爸爸的工作笔记上读到的。”顾宗胤并不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说，我进院晚，不知道详细，“以你的判断，你觉得我这个案子里的被告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四年前杀死董晓静案的真凶？”
余根水眉头锁得更紧，略微踌躇了一会儿，说：“我就跟你说句真话。我的业务不算精专，但好歹也在刑庭呆了二十几年，董晓静这个案子我印象很深！那个被告人，她的男朋友，于伟！小伙子一到法庭上就立即推翻了自己在公安的供述，还仔细描述了公安的违法刑讯手段：连续六十多个小时不让他睡觉；把他关押在超强分贝的噪音室里；用手铐把人铐在窗台上，非要垫起脚尖才能站立！这些手段对人是一种很大的折磨，但却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伤痕。于伟当时只是还没毕业的师范生，假如这些事不是他亲身经历过，怎么可能讲得那么细致和真切？况且在法庭上翻供的被告人我也见得多了，因为存在侥幸心理而翻供，是不会像他那样坚定果断的，一般只要稍微宣讲一下抗拒从严的政策就会出现神色上的动摇。我从内心就认定董晓静不是于伟杀的。当年审委会作出的无罪结论绝对没有错。只凭着邻居的三言两语，说这对小情侣经常吵架，就认定被告人是犯罪嫌疑人，简直荒谬！”
余根水说到最后连情绪有些激动，仿佛又回到四年前他办理于伟案的时候，顾宗胤知道，因为有来自高层的反对意见，老余当年没少为这个案子受窝囊气。
“我拿到这个案子，第一印象就觉得公安作伪，但苦于没有刑讯逼供的证据。当时我们量刑氛围还是比较保守，虽说刑法明文规定了\'疑罪从无\'，但很多时候为了给社会和公安一个交代，大抵还是在内部执行\'疑罪从轻\'的，就是说，虽然证明证据有些瑕疵，案子达不到铁案的标准，还是会给被告人判个死缓刑，假如证据非常不好，甚至会判无期徒刑。这样做的目的，万一将来发现案子判错了，至少被告人的命还在！”余根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眼圈儿，“命还在，总归还有点补救的余地。所以于伟这个案子，根本不是证据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公安压根就没有证据！没有目击证人，没有作案凶器，没有指纹脚印，什么都没有！但凡当初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审委会也不会高票同意这么一个无罪判决的！”
顾宗胤听完这一席话，几乎连胃都是抽紧的：“余叔，我在内网上也查了于伟案的审委会笔录，当时惠临川副院长的意见好像非常坚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非要判于伟死刑？”
余根水的情绪此刻似乎已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摇了摇头：“这个，我确实不大清楚。你也知道的，即便审委会委员对死刑案件的影响很大，但他毕竟也只有一票，也许惠副是出于私人原因特别憎恶这个被告人，毕竟他也是个有女儿的人，年纪还和被害人差不多。美国人不是说，法官早上吃的煎蛋有没有烤焦，也有可能影响到判决的结果，各种可能性都有的。”
顾宗胤皱了皱眉：“董晓静的案子，周大风庭长、赵天明副庭长，他们当时都已经是刑庭的领导。作为亲历者，被告人无罪释放的案子，他们都应该印象很深刻，对吧？”
余根水倒没预料顾宗胤讲话会这样直截了当，他又抬头看了顾宗胤一眼，轻轻弹了弹手上的烟灰，沉吟了半晌，问道：“你爸爸的工作笔记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顾宗胤皱眉：“什么东西？”
“除了四年前董晓静的案子之外，他有没有写，八年前吴文成、吴杰父子的那个案子？”
吴文成、吴杰这两个名字从余根水的嘴里说出来，好像有千金的重量，顾宗胤听见也是吃了一惊。吴氏父子案当年闹得很大，因为案情离奇，破案速度快，媒体上几乎讨论了小半年。犯罪分子是卢皖当公安局副局长的时候亲自去抓回来的，公安好多人都因为侦破有功被授予了立功，现在这位市局的副局长王轶宁还在央视的法制节目里对案件侦破情况做过经验介绍。
顾宗胤倾身向前，用一种几乎恳求的语调说：“余叔！”
余根水点一点头：“你别忙！这事情压在我心头也有不少年了，既然你现在又遇到相似的案子，我也不瞒你，我知道的这部分都会告诉你。但小顾你要明白，余叔今天讲的这些也不过是事情的一个片面，真相到底怎么样你还是得换几个角度去看。”
接着，顾宗胤看他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吐出这么一句话：“不仅是董晓静案，吴氏父子案的杀人现场，也是跟你现在手上这个案子，一模一样的！”
顾宗胤倏地睁大了眼睛，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余根水用根手指压在自己唇上，示意他小声：“董晓静案诉过来的时候，卢副院长才从公安调到我们院一个来月，很难说侦查阶段他有没有插过手。吴氏的案子更是卢皖当公安局副局长期间侦办的，没有实据，你什么都不能说，懂了吧？”
但顾宗胤实在有些脑子发懵，大惑不解地问：“可还有那么多经历过吴氏父子案的法官在啊！四年前的案子大家应该还有印象，董晓静案报到审委会，委员们都没什么联想的吗？”
“没有。”余根水摇头，“那案子确实不敢巧，当时市级机关高层大换血，很多人都调走了。你看卢皖不也是就在那个时候从公安调过来的吗？我们有审判秘密，除了合议庭成员和当天参会的审委会委员，案件的细节不能透露给其他人。知道四年前旧案详情的人，确实已经不算太多了！你父亲算一个，我也是吴氏案的合议庭成员，我算一个。惠临川和办公室主任骆新是老委员，再加上一个在公安期间侦办过吴氏父子案的卢皖，他们三个应该也知情，但在认定于伟无罪这件事上投的是反对票。”
顾宗胤满脸震惊，他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案件里的犯罪分子，对公安的刑侦人员也一直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家领导也有可能会为了掩盖过去办错的案子而做出一些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情。
“董晓静的案子出了以后，你爸爸悄悄调查过，也亲自到监狱里去提审过吴文成。但那段时间他身体不太好，刚刚检查出有心脏的毛病，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因为突发心梗，又赶上他正在绕城高速上开车……”余根水回忆起过往的事情，不由得神情黯然，他知道这也是顾宗胤的伤心事，便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也退休了。虽说咱们位卑言轻，但好歹也是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了，原本替顾副院长继续查下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是……可是临了，到退休之前，因为那件事，你知道的，组织上还给了我一个处分。”余根水的话音停住，那是他这几年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一件事，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很多事情再由我去做，就不合适了。”
第四十章
余根水临退休前曾受过一个处分，这算是当时院内流传很广，版本很多的八卦，顾宗胤自然也有耳闻，但听老余自己提起来倒还是第一回。
事情的起因是，当年老余带着个庭里的小书记员去省外出差，而那位书记员小姑娘正有些恋爱上的纠纷，她那个跟踪狂男友是个公安，利用手机定位一直从H市追女朋友追到了省外，还精准定位到了老余他们下榻的酒店。
老余早年在此地当兵，晚上一众老战友便请他吃饭，席间自然少不了酒。没想到老家伙们正酒酣耳热追忆青春岁月之际，包厢门被个公安破门而入，上来就盯着老余的小书记员，阴阳怪气地说这是他乡遇故交，必须要敬酒。小姑娘自然不肯喝，老余那几个战友都是转业到当地的干部，当然更不吃他强买强卖这一套，几个人一言不合就杠了起来。
公安小男友一对多，没能讨到什么便宜，气急之下跑去老余下榻的酒店，用警官证骗开房门，直接把他的案卷给拿走了。
接着老余发现卷宗失窃，打110报警。
公安又实名举报老余出差期间饮酒，喝完酒还去KTV唱歌，是违纪。
纪检部门严格禁止公检法干警在公务出差期间饮酒，一旦违犯，小则诫勉谈话，大则通报处分。余根水那天也是心存侥幸，实在未料到后续有这许多麻烦。ωww.五⑧①б０.℃ōΜ
最后的处理结果，公安小男友记大过，撤职离队，书记员小女友诫勉谈话，老余通报批评。
这事儿当年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被传成了老余和那小公安为了书记员小姑娘争风吃醋，不堪入耳。老余一辈子做事堂堂正正，没想到一世英名因此被毁得一塌糊涂，只得忍气吞声地提早退休。
顾宗胤有点听不太懂余根水的意思：“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现场？和董晓静案，和陈露露案都一样的现场？那……也就是说，在办理董晓静案的时候，你们就已经……”
余根水点头：“吴氏父子的案子，当时闹得很大！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如果到网上去查，应该还能查到这方面的报道。女被害人叫高淑英，还不到二十岁，外来打工妹。她死时全身赤-裸，颈部有勒痕，但其实是被人勒晕后丢进窨井里淹死的，身上有性侵痕迹，却检不到DNA。当时的公安苦于没有证据，匆忙认定当晚让她免费搭过便车的吴氏父子是犯罪嫌疑人，后来二人也被判了重刑。董晓静案出现以后，我们发现两起案子有高度相似性，甚至连颈部勒痕都像是同一条绳索所为，所以合议庭建议检察院退回公安补充侦查，至少要对这两条勒痕是否同一进行法医学上的比对。但是在内部协调会上，这个要求被公安拒绝了。”
余根水叹一口气：“所以我当时就怀疑，于伟不是杀害董晓静的真凶这一点，公安是明知的！明知，依旧想栽赃给他！为什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他们想掩盖自己已经犯下的错误！如果杀死高淑英和董晓静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董晓静死亡时吴氏父子已经被捕入狱，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很显然，他们是被冤枉的！公安抓错了人，杀害高淑英的犯罪分子一直逍遥法外。”
顾宗胤感觉自己对这个推论十分不适，以至于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推翻它：“如果吴氏父子如果被冤，当时也不过坐了四年牢，并没有人被错杀，一切都来得及啊！走国家赔偿程序，公安纠错的代价并不太大啊。”
“代价不大？”余根水冷笑，“立功都批下来了！奖金也分了！侦办人王轶宁甚至上电视台去介绍过侦破经验，还升了职。侦办人员虽然不会因此而坐牢，但处分总是免不了的，还很有可能要离开领导岗位。”
“那就再随便找个人，当董晓静案里的替罪羊？”顾宗胤还是觉得余根水的这翻推论实在太过险恶，“吴氏父子已经被冤，不去补救错误也就算了，还要再牵扯一个无辜的于伟进来吗？余叔，犯罪心理学上有一种模仿效应。吴氏父子案的影响那么大，公安曾向全社会通报案情，悬赏真凶，被害人的尸体照片也通过媒体进行了传播。会不会是有其他人想要模仿这起犯罪，故意把董晓静的死状做得和高淑英一模一样呢？”
“不大可能。”余根水说，“我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在恶性案件发生后，偶尔确实会出现一些模仿者，但那类案件往往是具有公众性的，比如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引爆可燃物，在幼儿园和学校门口袭击不特定儿童。模仿者往往对社会怀有敌对情绪，他们看中的是新闻媒体对前一个案件的广泛报道，希望自己的模仿行为也能被传播，从而获得一种报复社会的心理快感。像这种为了逞色-欲在角落里偷偷勒晕一个年轻女孩，再把她丢进水里的案件，不是模仿犯感兴趣的对象。何况事情都已经过去四年了！案件最为公众所关注的时候不模仿，要等到大家都已经把前一个案子忘记以后才去模仿，这不符合模仿犯的心理特征！倒更像是真凶在等着风头过去，好实施第二起杀戮。”
顾宗胤深夜从余根水书房离开的时候，心里依旧将信将疑，好在老余也没打算说服他相信自己，反而强调说这不过自己的一家之言，是不建立在证据基础上的大胆猜测，叫他独立判断，不要先入为主。
老余一直跟顾宗胤走到玄关处，在他换鞋时依旧不忘记嘱咐：“小顾，不是余叔年纪大唠叨。有些话，该说的我还是得说。我总比你年长几岁，经历也更多一些，做刑事法官，主持正义当然重要，但案子毕竟只是案子，不要把自己卷进去。很多事情，靠你一己之力是完不成的！发现了漏罪，可以跟庭领导反映，可以打报告，不要轻易擅自行动！更重要的是，在搞清楚事情真相之前，你不要有情绪。一切还是以安稳为上，那些出格的调查手段，能不用的话还是别用了。”
一道机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把这一片乌沉沉的老宿舍楼照得通体雪亮，不久空中响起几声骇人的闷雷。已是初秋了，但天气依旧有些闷热，带着夏季气味的大雨瓢泼而下，天好像漏了个窟窿一般。顾宗胤没带伞，从余根水家里走出来没几分钟，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出格的调查手段？顾宗胤将那个装着旧案材料的牛皮纸信封紧紧贴在湿呼呼的白衬衫上，雨水在他头顶冲出数道沟壑，然后急流而下，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按照程序，今天自己跑来造访余根水就已是多余之举。仅从案卷和提审资料来看，他此刻应该回到办公室写一份报告，告知合议庭他怀疑刘雪松可能有漏嘴？最多再说一句，刘雪松疑似是董晓静案的真凶。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尽人事，听天命，发现了案件线索隐瞒不报，是他的失职；但如果已经如实上报了，周大风和赵天明都不理睬，那他也算是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毕竟吴氏父子是否被冤枉牵涉太大。余根水说得对，案子毕竟是案子，他不能把自己卷进去。
顾宗胤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着，却忽然发现自己头顶的这片雨停了。有个黑影从身后晃过来，遮去了他身侧半面光影，旋即传来雨水打在绷紧的尼龙伞面上的声音。顾宗胤回头看时，见又个人正擎着伞站在他后面，竟然是叶战。
叶战租的单身宿舍就在余根水家楼下，顾宗胤走出来还没多远，因此被人捡回家的时候脑子里还塞着一大堆案情，完全是懵的。待他神智回笼，人已经在人家宿舍的客厅里。
叶战住在一楼，开门进去一个小小的餐厅，三室两卫，带一间挺宽敞的厨房。房子目前是三个单身汉在合住，假期还没结束，另外两位同事自然是不在的。
“要不你还是冲个澡吧，不然该感冒了！”叶战朝他兜头丢了块大浴巾过来，示意他赶紧把身上的水擦一擦，“我去给你拿件换洗衣服，吃过晚饭了吗？我妈给我装了很多好吃的回来，要不要给你下碗海鲜面？”
顾宗胤有点愣愣的，待浴室里的暖风吹到自己身上，才想起来奇怪，叶战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而且还恰好在街上捡到他！
顾宗胤畅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叶战为他准备的黑色卫衣，衣服叶战家常穿的，上面混杂着棉织物和主人身上的混合气味，叶战身上的味道奇妙地有点接近婴儿口水，他向来不喜欢在自己身上涂乱七八糟的须后水、古龙水，甚至连带气味的基础护肤用品都不用，但闻起来竟意外地有些性感。
顾宗胤下意识地在衣服上使劲嗅了几下，用浴巾拭着满头水珠，看见胸口用白丝线绣着“Z省体工大队拳击队”的LOGO，笑道：“体工大队的训练服，我原来也有一套的。就是呆得时间太短了，也就只发到过那一套。”
叶战在厨房里三下五除二地开煤气热锅子，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你可以穿回去怀个旧，我还有好多件的。”
顾宗胤环顾了一下宿舍，这屋子打扫得非常干净，简直看不出是三个单身男人住的，顾宗胤对此毫不意外，看叶战把他那狗窝一样的办公室迅速整理得光可鉴人，便能知道这男人的家务技能满分。
厨房里很快飘出了很诱人的香味，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顾宗胤的晚餐向来都是在食堂凑合，有时候实在吃腻了，也会跑到街边小餐馆解决。上次去大学城，叶战在别人餐馆里露了那一手，美好的味蕾记忆还清晰地停留在顾宗胤的脑海里，叫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有点小雀跃。
海鲜面没几分钟就上了桌子，叶战也在桌边坐下：“你这又是在搞什么？大晚上的一个人在街上淋雨。”
顾宗胤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不就忘记带伞了嘛！”
“不就？”叶战皱眉，顾宗胤刚才在街上跟失了魂一样，不仅对大雨毫无感觉，连神志都几乎是飘忽的，此刻看着是清醒了些，但眼底的乌青依旧非常明显。
过了个国庆假顾宗胤似乎瘦了些，此刻穿着他的衣服包裹在浴巾里头，正低着头大力吸溜面条，看起来似乎是饿坏了，不仅没了办公室里插科打诨的痞气，倒颇有些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顾宗胤看叶战只盯着自己，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略微有些尴尬，没话找话说：“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昨晚不还在海边吃海鲜大餐！还以为你们要玩到假期彻底耗尽。”
叶战看他一面吃东西一面还要空出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自己的头发，头上依旧水珠淋漓，忍不住伸出手想去帮他擦。没料到顾宗胤身体忽然一僵，微侧开身，堪堪躲开他的手。
叶战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只得缩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哦……后天不是上班了吗？也就提早一天回来。”
顾宗胤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依旧笑眯眯的：“凌琳、沈心她们也都回来了？看起来玩得很高兴啊！你家那么多好吃的。”
叶战勉强笑道：“还好，挺高兴的。你的假期怎么样？怎么昨天就回来加班了？你妈妈的腿，还好吗？”
顾宗胤擦干了头发，把浴巾放在一边，唏哩呼噜地把碗里最后一点汤也喝尽，朝他呲牙一笑：“她挺好的，你还惦记着呢！有心了！”
叶战看着他的这个笑容抿了抿嘴：“……没同你老婆回老家吗？”
“老婆？”顾宗胤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哦，没，她挺忙的，这几天大概还在香港。”
叶战其实有点好奇顾宗胤到底是过着一种怎样的婚姻生活，但作为同事，当面打听别人的私事又实在不太妥当，只得拐弯抹角地问：“你待会儿还回办公室睡吗？”
他很想说，要是还睡办公室，不如就在自己这里将就一晚。
顾宗胤却说：“我回家住。”
他看了叶战一眼，又补充说：“我最近在搬家，是凤凰山那边的老房子。之前有租客，这几天还在收拾。”
叶战不做声。
顾宗胤笑道：“你这假期过得怎么样？带那么大一群小姑娘回去，你妈该乐坏了吧？有没有相中哪个当自家儿媳妇？”
叶战涨红了一张脸：“我妈才不会那么无聊！倒是你，好好的假期，竟然跑回来加班。”
顾宗胤说：“突然有了些新思路，你不提我倒忘了，刘雪松的案子节后就开庭，明天之前我得把新的庭审提纲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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