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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白兔,伴我帝都

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吾玉 17540 Feb 6, 2022 9:14:35 AM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承平二十四年,北陆萧国发生了一场宫廷政变,六皇子萧宸于帝君病危之时撒下天罗地网,以雷霆之势夺下帝位,囚十五皇子于夕和殿,将旧势力连根拔起,萧国从此改朝换代,萧宸登位,史称萧景帝。
    一
    东华三年,萧国皇宫,大雪。
    宫中发生了一件怪事,宫人们都说,夕和殿闹鬼!
    有人半夜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飘进了殿里,跑过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一殿死寂,只有卧病在床的十五皇子沉沉昏睡着。
    第二天,送药的内侍却骇然发现,殿中央躺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死兔子……
    夕和殿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宫人纷纷传言有兔妖闯入,撞见的内侍摸着胸口心有余悸,说那兔妖的形貌就如民间拜的兔儿仙一样!
    接下来一段时日,又有几位宫人也说撞见了那白发兔儿仙,事情越传越广,闹得人心惶惶,最后都传到了景帝耳中。
    他单独召见了那些宫人,也不知问了些什么,当夜便将他们一一杖毙,换了一批人值守夕和殿,并传令下去,再有妖言惑众者,杖无赦。
    是夜,月照银雪,景帝裹着狐裘披风,端着药,踏进了夕和殿。
    夕和殿中囚着的十五皇子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他自幼体弱多病,却天资聪颖,才华过人,性情温良纯真,深受先帝疼爱,也是文武百官一致看好的帝君继承人。
    可如今,他却沦为了景帝的阶下囚,被禁锢于夕和殿,暗不见天日。
    景帝时常会去看望他,却不准宫人相伴,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每次景帝离开后,十五皇子都会悲怆莫名,有几次更是口吐鲜血。
    那场血色宫变中,景帝心狠手辣地扫除了一切阻力,却唯独留下了十五皇子。
    这位年轻的新君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宫人只道他以折磨十五皇子为乐,却没有人知道,他心底隐忍了多年的一个秘密。
    床榻上的少年眉目依旧,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轻纱浮动间,那张清秀的脸面色苍白,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上方。
    “云弟,六哥来看你了。”
    景帝端着药一步步走向床榻,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他将十五皇子扶起,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十五皇子却如木偶一般,面无表情,望也不望他一眼,更不张嘴,只任由那黑色的药汁流下嘴角。
    如此几次后,景帝终于不耐,将药碗一顿,捏住十五皇子的下巴,眸光一冷:
    “云弟永远那么不长记性,忘了第一次喝药时孤说过什么话了吗?你若再要抵抗,孤不介意再用那种方式喂你喝次药!”
    瘦削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五皇子抬起眼眸,终于有了反应,他向后缩了缩,伸出手轻颤地拿起药碗,仰起脖子慢慢地将药喝完。
    眼前画面闪烁,城墙下血流成河,朝阳宫火光滔天,那一身戎装如地狱煞神,染红了他的眼眸。
    夕和殿里,他拔剑刺向他,却被他轻易制服,他曾经最敬重的六哥仿佛一下成了魔鬼,他缚住他的双手,眼中射出精光:
    “我不会迫你,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跟着我共享这盛世江山!”
    他数次寻死,原本多病的身子更加孱弱。第一次喝药时,瓷片碎了一地,他最后被他狂怒地捏住下巴,嘴对嘴地硬灌了一口药,从此便如行尸走肉。
    景帝满意地看他喝完,拿出锦巾细心地为他擦拭唇边的药渍。
    十五皇子僵着身子让他擦了几下后,别过头,声音低哑:“我要睡了。”
    离开前,景帝忽然开口:
    “夕和殿闹鬼的传言你也听说了罢。”
    床榻上的背影一颤,一言不发,景帝清冷的声音散发着寒气:
    “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都叫孤杖毙了,你也不要再存一丝妄想,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景帝拂袖而去,夕和殿又陷入一片死寂中,床上身影瑟缩,耳边似乎还一声声回荡着那句话——
    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藏在他心里最深处,那个无数次梦魇中差一点就能触到的人……
    像有什么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胸口,苍白的脸咬紧嘴唇,滴滴血珠殷红沁出。
    窗外冷月无声,一个白影一闪而过,如鬼魅般潜入殿中,白发森然,一点点飘向那张床……
    二
    五年前,宫廷宴会,烟花灿烂。
    那时,萧云方及束发之年,还是无忧无虑的十五皇子,萧宸也还是他最敬佩的六哥。
    那个烟花迷离的夜晚,他们,遇见了白子岫。
    空灵的乐曲中,那个舞者一身妖冶,如红莲绽放,头上一枚白玉额环在月下闪烁着盈盈光芒,脚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舞步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头墨发在风中如瀑飞散,像九天星河里的一道光一样,所有人都沉浸在了她如梦如幻的舞姿中。
    一片痴迷的目光中,萧宸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他的云弟,见萧云也是一副被深深吸引的模样,他眸光一沉,仰头抬袖饮了一杯酒。
    此时的萧云却无心注意那么多,他一颗心都放在了台上那曲丽舞中。
    他自小博览群书,涉猎颇广,从这红衣舞姬一登台,他便眼前一亮,越看越兴奋,这舞姬跳的竟是南疆清舞!
    南疆清舞,乃白沅皇族独创之舞,历来由后宫女子在庆宴时为王公贵族表演,寻常人难见真颜,他也是慕名已久,却一直苦无机会,不想今日能够大饱眼福。
    此舞特显女子的柔美与灵秀,而这红衣舞姬跳来却更有一种别样的力道之美,举手投足间浑然一段婉转风情。
    萧云一时看入了迷,嘴中喃喃道:“妙极,妙极,若能和她探讨一番清舞之趣就好了……”
    他一向喜好音律,此时所言并无别的意思,可这无心的话却叫他身边的宫人听到,老道的内侍望了一眼台上的舞姬,露出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笑。
    当宴会结束后,萧云意犹未尽地回到了寝宫,踏进房中时却是大吃一惊。
    屏风后的床榻上竟坐了一个人!
    烛火下的那抹红影散着柔美的光晕,朦胧地摇曳在屏风上,他一步步走近,那个身影似乎很紧张,像紧绷着一根弦一样,身子一点点僵住。
    当他一踏进屏风后,那张脸赫然抬头,他们便这样直直对上了双眸。
    萧云一愣,那人竟是方才宫宴上跳南疆清舞的红衣舞姬。
    耳边不由闪过进屋前内侍对他说的话:“听说还是个雏儿,十五皇子好生福气啊。”
    萧云恍惚地想着,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一定是那内侍听到了他说的话,特意将人送到了他屋里来,与他共同切磋交流。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对着床上的美眸灿然一笑,抬袖一拱手,和颜悦色道:
    “姑娘,你的清舞当真妙极,在下久慕南疆文化,望能与姑娘探讨一番。”
    这话一出那舞姬便寒了一张脸,眼中精光迸射,望着他眸欲滴血。
    萧云被望得一惊,不明所以。
    他以为她害怕,于是又笑了笑表示友好,缓缓走近几步,放柔了语气:“姑娘是白沅人士吧,这头上的额环是白沅国的风俗吧,做工真是精巧。”他含笑凑近,伸出手想去摸摸那闪着微光的白玉额环,却一道寒气凛然逼来——
    那红衣舞姬瞬间绷紧了身子,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了他!
    “滚开!”
    一个闪身,萧云躲避不及,刀光剑影间叫那匕首划伤了手臂,鲜血霎流。
    他一下按住手臂,不可思议地望向红衣舞姬,那道红影抓着匕首在几步开外站定,全神戒备地和他对峙着,就像只竖起了浑身汗毛的猫一样,死死地瞪着他。
    萧云一时回不过神了,耳边还响荡着那声有力的怒吼:“滚开!”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望着眼前人视死如归的架势,脑子一声嗡。
    男人,她竟是个男人,这眉目如画的红衣舞姬竟是个男人!
    三
    白沅国位于南疆一隅,族中男女善歌舞,好颜色,国家兵力却极弱,一直饱受南疆列国的欺压,更是在数年前被列国一举攻破,蚕食分割下成为了南疆几大国的附属地,能歌善舞的白沅族从此走上了被奴役的道路,族人们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白子岫,便是从那场战乱中逃出来的。
    乱世中无以为家,他辗转流离间沦落成了一名舞姬,雌雄莫辨的少年以一曲南疆清舞惊艳四方,渐渐有了些名气,成了各国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虽是以舞取悦他人,但他为人心高气傲,宁死也不愿出卖自己,一路走来吃了不少苦头。
    此番来到萧国,他百般小心,可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和萧云的第一次相遇就这样上演,在那个凉风寂寂的夜晚,他一颗心不安又绝望,却没想到遇上的是那样一张斯文秀气的脸,那张红透的脸,对着他连连摆手,惊慌失措地解释,无辜的模样看得他心头无来由的一软……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他们回想起那一天都会摇头一笑,百感交集。
    而此后更久远的日子里,他们再次回想起时,却是笑不出来,只觉恍如隔世。
    萧云第二次见到白子岫时,他已经成了六皇子的侍读,听说是六哥主动请旨将他留在身边的。
    六哥性子有些孤傲,一向很少开口求些什么,这回却是难得。
    萧云本来也想留下白子岫,不过现今这般也很好,他成了六哥的侍读,那自己照样能经常见到他,和他探讨南疆文化,再加上六哥,他们三人一起读书畅谈,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不过这样美好的想法还来不及实现,便发生了一个变故。
    紫华殿中,太傅为众皇子授课的席间,萧云去找了六哥和白子岫,正想邀他们晚上一同赏月泛舟,九皇子和十二皇子却走了过来,在他们座前站定,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番白子岫,一声调笑道:
    “这南疆舞姬便是六哥跟父皇求来的侍读?可真是我见犹怜啊,想不到六哥也好这口,怕不是侍读是侍童吧,这么个妙人用来暖床滋味一定不错……”
    六皇子生母为宫中贱婢,生他时难产而死,他不过是皇上酒后乱性的一个错误,在宫中身无倚靠,如今的地位与声望全凭自己一点一滴挣下,反而还压过了家族显赫的九皇子和十二皇子,被他们视作眼中钉。
    猥琐的笑声中,六皇子握着书,面不改色,萧云担心地望向白子岫,却发现他早已涨红了脸,美艳的眼眸死死瞪着九皇子和十二皇子。
    “哟,还敢瞪我们,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九皇子故意高声喝道,吸引了不少人望过来,满殿注视中,他扬起手就要往白子岫脸上扇去:“还敢瞪我!”
    一个身影却腾地一下站起,抓住九皇子的手,挡在了白子岫身前,正是满眼急色的萧云:“九哥住手!”
    见是最小最得宠的十五皇子,九皇子顿了顿,不好发作,只不悦地想推开他:
    “老十五你闪开,让九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萧云挺身不让,清秀的面庞急声道:“这里是紫华殿,九哥莫再闹了,传到父皇耳中就不好了。”
    这一声父皇像一根针一样,刺得九皇子心头一怒,他望了望周围幸灾乐祸的目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积压已久的怒气与不甘一下涌上胸口,他一把推开萧云,恨声道:
    “不用你来教训我!父皇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父皇!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死去的好母妃吗?”
    萧云跌倒在地,抬起头煞白了一张脸,白子岫赶紧上前,还来不及扶起他,九皇子便又恨恨地扑向了他们,内侍们骇得纷纷围过来,紫云殿一时乱作一团。
    便在这一片混乱中,九皇子一声惨叫,一支毛笔如破羽之箭擦过他的手背,将他的衣袖牢牢钉在书桌上,手背上霎时鲜血肆流。
    满殿顿寂,六皇子坐在桌前,眸光漆黑,深不见底,九皇子一声怒吼,如暴怒的野兽般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萧宸你敢!你个宫女生的野种也配……”
    “刷”的一声又一支毛笔凛冽飞过,声音戛然而止,九皇子的另一只衣袖也被钉在了桌上,手上赫然一道血痕。
    他颤抖着身子再不敢乱语,冷汗狂流间结巴道:“你,你就不怕……”
    六皇子冷峻的脸蓦地欺近,贴在九皇子耳边,用只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道:
    “我有什么怕的,就算我今日废了你一双手又如何,罔顾身份出言不逊,冒犯了十五皇子冒犯了宛妃,哪天你死在寝宫都不足为奇,忘了柳夫人的下场吗?”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冷寒气震得满殿噤若寒蝉,白子岫站在他们身后,一双美眸盯着他的背影,眉头微蹙间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
    四
    对宛妃的迷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她对他温柔一笑,牵着他的手,唤他“宸儿”时?
    从她递给他第一碗粥,让他倚在怀里,唱着童谣哄他睡着时?
    从她在柳夫人掌掴他时,赶来挡在他身前,恬淡的性子为了他起了争执时?
    从她救起罚跪在雪地里的他,轻轻抚过他头上的伤,心疼地为他上药时?
    从她对皇上道,这孩子可怜,以后便跟着我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就是从那些时候开始的吧,开始放下了所有的防备,贪婪地汲取着她带给他的温暖……
    他自幼无依无靠,在宫中人人视若野种,尝尽了人情冷暖,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一点光,她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为人处事,让他有了呵护有了陪伴有了片瓦遮头,还让他多了一个聪明乖巧的云弟,可就在他以为自己不再孑然一人孤苦无依时,上天却连他最后一点光也彻底夺去了!
    那年除夕,皇上出宫未回,他亲眼看着她被柳夫人带走,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蕙质兰心的女子,一生与世无争,竟惨死在了宫斗中,只留一抹香魂。
    他血泪立誓,深敛的锋芒第一次展露,柳氏一族万万也没想到会被一个少年扳倒,他处心积虑,忍辱负重,最后带着斑斑罪证跪倒在了御前,狠厉的眉眼,是彻骨的恨!
    皇上震怒哀悸之下,处死了柳夫人,流放了柳氏一族,他特意请旨带着人去了冷宫。
    冰冷的宫殿中,他捏住那个贱人的下巴,狠狠地灌她饮下鸩毒,他看着那个美艳的身子口吐白沫,挣扎着,颤抖着,最后睁大了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丝奇异的快感涌上他的心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就那样看着,嘴边泛着冷笑,看得他身边的侍卫都不寒而栗,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就在那愈发诡异的气氛中,所有人都敏感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发生变化,六皇子再不是从前那个六皇子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萧云从梦魇中惊醒,哭喊着要找母妃,他紧紧抱住他的云弟,像宛妃安抚他一样安抚着云弟,滚热的泪水刺痛了他的心,但他早就不会流泪了,他从那时起就明白,这个世上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他此后漫长的人生里,想要守护的,便是云弟。
    一日日的相依相伴中,他却没有想到,原本单纯的守护竟起了波澜,他对他的云弟竟生出了不伦之情,像饮了美酒一样,一点一点地醉了下去,等到发现时,已是万劫不复,无法自拔……
    但他隐藏得很好,他在心中打定了主意,这份心思生前无人知,死后也不会有人晓!
    可他忽视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敏感多疑,心细如尘的人,白子岫。
    白子岫是在收拾书房时无意触动机关,发现那些画像的,暗格里藏着的不是什么重要密文,而是一叠画像——雪云似的纸上画着雪云似的人,一个个不同的神态,一笔笔,一张张,动情的笔触道破了心中那份最隐晦的爱……
    白子岫惊在了原地,连身后逼来的寒气也全然未觉,下一瞬,他的脖颈便被人紧紧扼住,挣脱不得!
    六皇子冷俊的目光望得他心头一凉,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无数的画面交织在了脑海中,三人同行的片段场景,六皇子望向十五的眼神,那些他曾经觉得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释!
    从一开始六皇子将他留在身边,怕就是担心他留在十五皇子身边,会夺去他的十五弟……
    白子岫的意识渐渐涣散,如置身于悬崖峭壁上,就在他要跌下崖底的那一刻,一个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
    “六哥,子岫,我昨日又发现了一册好书,书中观点当真精妙绝伦……”
    紧扼他脖颈的手瞬间松开,他一下软在了地上,喘气不迭,六皇子虚眸望了他一眼,深含警告。
    他深吸了口气,咬咬牙站了起来,迅速平复下紊乱的心跳,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心中却活动开来……
    低垂的眼眸闪过一丝决绝——
    现在,唯一能够保住他的,只有十五皇子了!
    五
    大雪纷飞的一个清晨,宁妃的尸体被发现在了凤鸣宫。
    她前一天还去夕和殿探望了十五皇子。
    这些年来,她最放不下的还是他。
    坐在床边,她轻声细语地自说自话,伸出手想去抚摸他的脸颊,床上人却别过头,避开了她的手。
    和以往一样,她带来的东西他不吃,她问的问题他也不回答,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用自己的方式做着无声的抵触。
    宁妃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小表哥,你还在恨宁儿吗?
    这声称呼跨越了三年的时光,他的背影微微一颤,宁妃情难自已,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压抑了太久的眼泪汹涌而下,这个宫里,掩藏了太多的往事与秘密,没有人知道她的痛苦。
    宫人私下都道,景帝虽然性情古怪,不近女色,后位一直空悬,但对宁妃却是独宠,他子嗣单薄,唯有宁妃为他生有一儿一女。
    可美丽假象的背后只有她知道,他们之间,不过是貌合神离。
    他需要她凤家的支持,需要有自己的血脉,即使那个过程叫他感到恶心。
    最重要的是,他们爱的都不是对方,而都是同一个人,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从五年前先皇为凤家和十五皇子指婚时,他就做了决定,他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占有云弟?
    深藏的心机谋划中,她的一生就被他毁了,他根本就是个魔鬼,他不爱她,却强要了她,拉着她一同坠入了苦海地狱!
    窗外风雪满天,暖炉里云烟缭绕。
    那只瘦削苍白的手终是缓缓伸出,抚上了宁妃抽泣的肩头。
    “过去的都过去了。”凉凉的声音里带着点嘶哑,再不是记忆里的纯真清朗。
    宁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激动地抓住那只手,泪水夺眶而出:“小表哥,你原谅宁儿了?这些年宁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不该一念之差助六皇子夺取皇位,更不该害死……”
    “够了,不要说了。”萧云抽回手,声音透着倦色,他抬眼望向虚空,眼神一片空洞。
    宁妃怔怔地望着他,眼眸一涩又泪如雨下,她悲从心来中并没有发现——
    暗处,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冰蓝的眸子里翻滚着滔天的恨意。
    宁妃死后,宫中兔儿仙的流言又开始甚嚣尘上,宁妃的贴身侍女疯了,嘴中只不停念叨着:“兔妖,兔妖……”
    人心惶惶间景帝也压不住了,他严令下去,要彻查死因,查出凶手!宫中各处更要加强防范,势必揪出那装神弄鬼的东西!
    宁妃死讯传到夕和殿后,十五皇子悲怆吐血,景帝心急如焚,大发雷霆,太医连夜诊治下才稳住了病情。
    夜半,月黑风高,茫茫雪地中,一个白影一闪而过,飘进了夕和殿里。
    颀长的身影停在床榻前,一声叹息。
    “你这是何苦。”伸手扶起床上人,一颗白色的药丸被喂入了他嘴中。
    萧云虚弱地摇了摇头,抓住那人的衣袖,哀求道:“收手吧,别再杀人了……”
    那人一声冷笑:“收手?一切都是他们造下的孽,若不是他们埋伏追杀,将我逼下寒潭,我会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吗?我早已回不了头!”
    “你安心养病,什么也不要管,大仇一报我们便远走高飞,再也不分开。”
    六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
    白子岫一直清楚地知道,情花虽美,却是他绝不能碰也不会有的东西。
    他一生颠沛流离,想的全是怎样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一开始接近萧云只是想寻求庇佑,却没想到,此后的朝夕相处间,他竟一点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那段日子,恐怕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了。
    毫无心机的萧云从他六哥手中要走了他,视他为知己,每日抚琴伴舞,品茗对弈,与他畅谈古今,给了他许久不曾有过的平等尊重。
    一日,萧云忽然问道:“子岫姓白,却从不见你穿白色的衣裳,倒是奇怪。”
    他脸色微变,却立马掩过眸中情绪,淡淡一笑:“好,你若想看,我便穿给你看。”
    是夜,白子岫一身白裳,于月下清灵起舞,脚上的银铃伴着清脆作响,宛如瑶池仙人一般。
    萧云坐在亭中看痴了。
    舞姿翩然间,白子岫回眸对他一笑,眉眼上挑间风情无限,却又像饱含着莫大的哀伤般,望得萧云心头一颤,忙低下了头,竟生起了一番异样的感觉。
    一曲舞罢,白子岫跌坐在地,哈哈大笑。
    萧云一惊,奔上前欲扶起他,白子岫却摆了摆手,笑得不可抑止,笑得近乎癫狂,他拍袖唱道:
    “我本是西笑狂人,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挟剑惊风,想那日横槊凌云……”
    萧云被他骇人的模样吓着了,上前按住他的肩头迭声道:“子岫,子岫你怎么了?”
    那张美丽的脸庞如疯魔了般,对他的声声切呼充耳不闻,眼中波光闪动,依旧高声唱着: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
    眼前烽火狼烟,万里山河。
    他有多久没有穿白色的衣裳了?似乎从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没有穿过了,坠入泥淖里的白沅皇子怎么还配穿白色?
    母后和几个姐姐拼死将他送出了宫,国破家亡,他一夕之间成了皇族遗孤,却是连普通人也不如,在乱世中苟延残喘,沦为了供人取悦的下贱舞姬。
    他朝黄泉路上,他有面目再去见父皇母后,去见疼爱他的几位皇姐?
    断壁残垣,满目疮痍,眼前故国浮现,无尽悲怆涌上心头,白子岫一声凄厉长笑,昏倒在了萧云怀中。
    就这样揭开了伤疤,两颗心赤诚相见。
    月下凉亭,萧云抚过白子岫头上的白玉额环,一声叹息:“原来这便是你白沅族的图腾象征。”
    “子岫,子秀,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穿白色的人了。不要再执着那些痛苦的过去了,你还活着,便是对你父皇母后最大的慰藉了。”
    七
    凤宁郡主来找萧云时,白子岫正在树下为他跳舞。
    白云白衣,白雪样的人,萧云为他伴着曲,佳乐清舞间,两人树下的身影宛如一对璧人,萧云全神贯注,全然没有发现凤宁郡主的到来。
    白子岫却是眼眸一瞥,瞧见了萧云身后那张充满敌意的脸,他怔了怔,停下了舞步。萧云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声笑道“宁儿,你回来了。”
    “小表哥。”凤宁郡主绽开了笑脸,款款走近,拉住萧云的手,撒娇道:“宁儿走的这些日子,小表哥有没有想宁儿啊?”
    她转眸望向白子岫,又露出好奇的模样:“这位姐姐好漂亮啊,怎么宁儿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萧云察觉到白子岫身上的冷意,忙道:“他不是……”
    “在下白子岫,是十五皇子的侍读。”
    声音冷然响起,那身白衣目视着凤宁郡主,不卑不亢。
    凤宁郡主是皇后的侄女,自小在宫中长大,与年龄相仿的小表哥萧云感情深厚。她前段时间随皇后去南疆赏花,今番才回。
    这一回,她却在六表哥宫中,听到宫人窃窃私语,说十五皇子被一个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舞姬迷住了心神,天天处一块,亲密得很,怕是……
    她心中又气又恼,手指尖都掐进肉里去了,她暗骂那不要脸的贱人,想着一定要把小表哥抢回来。
    于是,原本和白子岫朝夕相处的萧云便被这个古灵精怪的表妹拉去了,成天陪她一起玩耍。
    白子岫跟着萧云,冷眼一旁,看着他们溜到辰月宫夜观星相,看着凤宁郡主闹着要小表哥为她作画,看着他们在马场上同骑一匹马……
    像是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一样,凤宁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在白子岫面前隐隐得意地挑衅,那种微妙的气氛他与她心照不宣,而那颗被争夺的糖果却浑然不知。
    白子岫在心中暗笑她幼稚,眼中是不屑计较的神情,心里却像有什么一点点被扎深,带着微微的凉意……
    原来人在看戏时,笑戏中人傻的那一刻,自己也不知不觉入了戏。
    一日,澜湖畔,细雨蒙蒙。
    凤宁闹着一定要萧云为她去采一株岚心草,萧云刮了刮她的鼻子,好脾气地答应了。
    堂堂皇子,便那样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水中。
    白子岫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看着,眼眸冰冷。
    凤宁在湖边兴奋地又跳又笑,叫着:“小表哥,那边,那边,我要那一株!”
    萧云回头冲她笑了笑:“知道了,真是个麻烦鬼,以后看谁敢娶你!”
    凤宁嘟了嘴:“没人敢娶那就只好委屈点嫁给小表哥了。”
    萧云大笑:“小丫头就会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呢,不信你等着瞧!”她扬了扬下巴,抬眼冲白子岫得意一笑。
    白子岫面无表情,只静静注视着萧云,支伞的手却一点点握紧。
    雨越下越大,萧云身子本就不好,淋了这会儿雨,脸色越发苍白。凤宁有些担心起来,刚想开口,却一道白影闪在了她身前。
    白子岫在岸边伸出手,“上来吧,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
    萧云抬起了头,眨了眨眼,雨水顺着睫毛坠落,他望着那只伸出的手温柔一笑:“好,我这便上岸,难为子岫你陪了这么久。”
    说着他就要握住那只手,凤宁的声音却突兀响起“不!不要!”
    她推开白子岫,狠狠瞪了他一眼,赌气般地对萧云撒娇道:“小表哥,我就要那株岚心草,你不疼爱宁儿了吗?你为宁儿采来好不好?”
    萧云无奈地看了看白子岫,叹了口气,转身就要接着去采,却一个清冽的声音响起:
    “我去吧。”
    白子岫扔了伞,跳入河中,不由分说地将萧云推上岸。
    不顾萧云的声声劝阻,他站在水里,直直地望着凤宁郡主:“我替十五皇子去采,想必郡主也会满意的。”
    凤宁一声冷哼:“何止,我会更加满意!”她拉过萧云,心疼地搓着他冰冷的手:“小表哥,我们去那边凉亭避雨吧,我叫内侍抬个暖炉来让你暖一暖。”
    “可子岫……”萧云满脸急色。
    “不用管他了,是他自己说要为我采的,君子一诺,他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萧云还欲再说,白子岫站在雨中高声喊道:“你快去避雨吧,我说到做到。”他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摊了摊手:“你也不想我做个失信于人的小人吧。”
    八
    天地一片灰蒙,那身白衣在雨中隐隐绰绰,似极了水墨画中晕染开的一笔。
    萧云站在亭中焦急地看着,几次忍不住要出去,凤宁却紧紧拉着他。
    雨幕里那个身影似乎跌倒在了水中,萧云瞳孔一缩,再顾不得许多,拂开凤宁的手就要冲入雨中。
    凤宁却一下倒在了他怀里,痛苦呢喃:“小表哥,我头疼,我好难受啊……”
    白子岫从水里爬起,抹了把脸,雨水几次迷了他的眼,他咬咬牙,继续伸长了手探去。
    倾盆大雨中,他不知跌跌撞撞地摸索了多久,终于,他欢喜叫道:“采到了,我采到了!”
    他高高举着那株岚心草上了岸,奔到亭前时却被一个侍女拦住。
    “郡主旧疾突发,十五皇子已经带她先行离开了,郡主吩咐这株岚心草交给奴婢就行了。”
    白子岫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凉亭,手心忽然一空,他失神抬头,那株岚心草已到了那侍女手中。
    “公子辛苦了,这是郡主赏你的。”
    手心被塞进了几片金叶,那侍女欠了欠身后,便举着伞满脸不耐烦地离去了。
    雨幕中瞬间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便那样站着,任雨水淋遍全身,手中的金叶掉了满地。
    也不知在风雨中站了多久,他忽然笑了笑,弯下身,一点点拾起地上的金叶。
    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他一边捡一边摇头,笑得浑身颤抖。
    右手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他停下动作,木然地望了一会,像想到了什么,他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身上的白衣却早已污浊不堪,皱作一团。
    他久久地望着,望着,仿佛一下被抽空了力气,忽然头一栽,躺在了地上。
    再没了笑容,没了生气,他睁大了眼,任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竟一点感觉也没有。
    只有一片茫然,一身疲惫,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天地苍茫,大雨滂沱,那个风雨中的身影一片灰败。
    远处,萧宸撑着伞站在雨中,眼眸漆黑,又深又冷,他嘴角轻扬,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九
    从澜湖回来后,白子岫便换了那一身白衣,穿回了以前的衣裳。他对萧云的态度也冷淡起来,唤他“十五皇子”,待他恭敬有礼,却不再亲密无拘。
    萧云颇有愧疚,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有些莫名的东西在心中滋长,叫他害怕叫他慌乱……
    他苦恼地去找了六哥解闷,两人坐在屋顶上,好风好景伴好酒。
    内侍跑来通传时,萧云已醉得七八分,甫一听清内侍所言,他如冷水浇头,酒立刻就醒了。
    和六哥一赶回寝宫,他便看见了那一幕——
    白子岫戴着手链脚链,被押跪在地上,身上的鞭痕触目惊心,凤宁拿着鞭子还不停地抽在他身上。
    狂风暴雨的急鞭中,白子岫面无血色,一脸倔强。
    萧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住手!”他一个跨步至凤宁身边,一把握住她手中的鞭子,怒不可遏:“你在做什么?”
    凤宁眼睛一红,委屈地就要落下泪来:“小表哥,是他对宁儿不敬,他……”
    一旁的侍女赶紧开口:“回十五皇子,是郡主叫这奴才跳舞,他不仅不肯跳,竟还缚住郡主的手,觊觎郡主的美貌想轻薄于她……”
    白子岫忽然哈哈大笑,他吐出一口血水:“笑话!我轻薄她?我觊觎她的美貌?那我对着镜子轻薄自己岂不更好?”他仰头大笑,笑得不可遏止。
    凤宁恼羞成怒,挣开萧云的手便一鞭子抽下去,“贱人!”
    白子岫痛得倒吸口冷气,第二鞭就要跟来时,蓝衣一闪,一个人影挡在了他身前,一声闷哼。
    “小表哥!”
    “云弟!”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
    白子岫惊愕地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护在他身上的萧云。
    那一鞭抽得极重,萧云额上渗出冷汗,他扫了一眼押住白子岫的侍卫,侍卫立刻松了手,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链条。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白子岫,眼中满是疼惜与歉意:“子岫,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白子岫抬起手想说什么,萧云按住他的手:“别说了,我信你。”
    他们望着彼此,白子岫被那炙热的目光灼得呼吸不过来,像承受不住那样的重量般,他别过头,酸涩了眼眸。
    一旁的萧宸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眸中却深不见底。
    萧云带着白子岫就要离开,凤宁咬紧嘴唇不甘心地叫道:“小表哥!宁儿……”
    “不要再说了!”萧云回过头一声吼,凤宁怔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好脾气的小表哥这样愤怒过。
    萧云目视着凤宁,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人,要打要杀还轮不到你来动手!”
    凤宁瞬间煞白了脸,萧云怀中的白子岫却是身子一颤,低下了头。
    不远处的萧宸负手而立,眸如深潭静渊,他一勾嘴角,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
    入夜,萧云守在床边,细心地为白子岫上着药。
    “宁儿性子娇纵了些,但本性不坏,你莫放在心上,我替她赔礼道歉……”
    “你说,”一直沉默的白子岫忽然转过头,打断了萧云的话,他认真地望着他,迟疑地道:“你说,我是你的人?”
    萧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他语无伦次地摆手道:“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是我的侍读,我当然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
    白子岫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他别过头,疲倦地闭上眼:“多谢十五皇子,夜深了,我要睡下了,您请回去吧。”
    萧云张了张嘴,望着白子岫单薄的背影还想说什么,却到底开不了口,只一双眼眸欲说还休,复杂难言。
    十
    半个月后,皇后大寿,举国欢庆。
    在她的生辰庆宴上,凤宁郡主一曲飞鸿舞惊艳全场,看得凤将军与皇后满脸笑容,频频点头。
    一曲舞罢,皇后走下台,执起了凤宁的手,含笑望向全场:“本宫今夜要宣布一件事情。”
    一直静默不语的萧宸忽然抬起头,握住酒杯的手一颤,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皇后执着凤宁的手一路走到了萧云桌前,她拉起了一脸错愕的萧云,眉眼慈祥地笑着,将他和凤宁的手拉在了一起。
    “圣上恩典,特赐婚十五皇子与凤宁郡主,你们还不快谢恩。”
    皇后温婉浅笑,席间顿时响起了一片恭贺之声,凤宁娇羞地低下了头,萧云却傻傻地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他身后的白子岫更是一脸怔然。
    满场贺喜声中,白子岫怔怔地望向夜空,烟花在头顶绽放,那样的美丽,却到底是昙花一现。
    一瞬间的风华,绽放,然后湮灭,化成灰烬。
    这桩婚事是明帝钦赐,凤家三朝元老,如今亲上加亲,萧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婚事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萧云如坠冰窟,一颗心煎熬万分。他蓦然发现,皇后说赐婚的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人,竟是白子岫!
    冷月凉夜,萧云沐浴在水池中,雾气缭绕间,他脑中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无力地向后一挥手:“出去,我说了不用人侍候,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内侍却没有出去,反而慢慢地走近他,跪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头,开始轻轻地为他按摩。
    那手法劲柔有度,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全身,萧云不觉闭上了眼眸,沉浸在这片刻的舒适中。
    水雾飘渺间,他心神逐渐放松下来,脑中迷蒙一片,竟浮现出那身白衣。
    他的笑,他的舞,他在月下悲怆高唱……一幅幅画面掠过心头,像一根针扎在心里,带着微微的痛楚,一点一点扎深,萧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心里有一个人……却不能对人言……”
    那双按摩的手顿了一下,萧云的声音模模糊糊,像在水中起起伏伏:“他穿白衣……当真好看极了……可惜……可惜注定……”
    那双手停了下来,萧云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渐渐靠近,萦绕在了他耳后,竟吻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子蓦地僵住,猛一睁开眼,心跳如雷。
    却不敢往后看,那气息太熟悉,他颤抖着声音道:“是,是子岫吗?”
    那人并不答,只在他的耳畔脖颈不住轻吻,耳鬓厮磨间,那个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
    “萧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他呼吸一滞,一下转过头,对上了白子岫美丽哀伤的眼眸。
    氤氲水雾间,他们对视着,白子岫抚上他的脸,道:“你眼底的情意,我不会看不懂,我们逃出去,逃到……”
    “你是我的挚友。”萧云忽然一声打断,如梦初醒般躲过白子岫的手,他急退几步,摇着头道:“在我心里,你是挚友,是知己,是我的……”垂下眼眸,他低喃道:“好兄弟。”
    也只能是挚友,是知己,是兄弟。
    满池热气缭绕间,他们隔着水雾相望,久久未语。
    白子岫的脸模糊一片,看不清表情,萧云只觉得身下的池水明明还冒着热气,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许久的静默后,白子岫一声轻笑:“我明白了。”
    他拂袖起身,一拱手:“子岫是特来向十五皇子辞行的,我要回白沅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乡,我会隐姓埋名定居下来,不再漂泊无依。”
    “十五皇子的那杯喜酒我怕是喝不上了,唯祝新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叨扰,告辞。”
    白子岫转身离去,一身白衣孑然孤傲,头也不回。
    十一
    夕和殿又死了一个人。
    是送药的三喜,平日他都是白天送药,那天太医改了药方,要他半夜煎了给十五皇子送去,需那时服用。
    他进了夕和殿,尸体却在第二天被发现,双眼圆睁地躺在殿中,不知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脸上是万分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十五皇子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宁妃还没出殡竟又有人遇害,宫中明明已经加强了守卫,如铁桶一样滴水不漏,竟还是叫凶手潜入了夕和殿,难道凶手真的不是人,而是兔妖?!
    一时之间,宫中更加人心惶惶。
    景帝勃然大怒,砍了几个侍卫的脑袋,他严令下去,要重重把守夕和殿,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是夜,夕和殿。
    床榻边,萧云虚弱地靠坐着,景帝逼近他的脸,厉声道:
    “你说,到底是谁?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萧云望着虚空,如木偶人一样,了无生气。
    景帝大怒,一声喝道:“你不说也没关系!是人是鬼孤都会查出来的!”
    他看着萧云,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不管是谁,总之都不会是白子岫,那夜孤亲眼看着他万箭穿心,浑身是血,跌进了寒潭,尸骨无存!”
    果然,萧云瞬间煞白了脸,呼吸急促间身子微颤。
    这么多年,无论何时提到白子岫的死状,也无论听了多少次,萧云都会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行尸走肉的生命仿佛在这一刻才有了生气。
    景帝还在诉说着,带着阴冷的嗤笑,毫不留情地揭开萧云那个鲜血淋漓的伤疤:
    “那夜大婚,你以为求得了凤宁的谅解,求得了六哥的帮助,和白子岫准备连夜逃出皇宫,却不知道那根本就是我们布好的一场局。好云弟,你永远那么天真,你怎么会那么傻地去相信每一个人!”
    萧云的身子越发颤抖,景帝一声冷笑,满意地欣赏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也全仗你的天真,宁妃的痴情,助了孤一臂之力!那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孤的飞鹰骑长驱直入,一举夺下皇图霸业,你的喜酒正是贺了孤的登位,还有白子岫的命!”
    萧云剧烈咳嗽起来,景帝猛地拔高声音:
    “空有满腹才华,却是妇人之仁,天真可笑!父皇说得没错,你就是仁慈心软,难成大业!三年前的那一夜,根本就是你害了父皇害了凤宁害死了白子岫!”
    萧云心头一悸,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景帝舒了口气,拿过锦巾,扶起萧云,细心地为他擦拭唇边的血迹,他脸上满是疼惜,不住柔声道:
    “发泄出来就好,太医说你郁结于心,久积成病,六哥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又不肯按时吃药,六哥寻遍整个北陆南疆,为你找来的那些珍贵补品你也不用,你这样倔下去,刺痛了六哥不要紧,六哥只怕你伤害了自己……”
    萧云忽然抬起头:“你害怕了吗?”
    景帝一怔,萧云挣脱他往床里面挪了几步,他脸色苍白,漆黑的双眼望着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害怕下一个,就会轮到你了?”
    景帝心头一凉,如冷水浇头,他看着萧云这副模样竟有些恐慌起来。不知为何,他眼前一下闪过了白子岫满是鲜血的脸——
    “萧宸,我死后必化身厉鬼来向你索命!”
    他一个冷颤,猛地叫道:“孤怕什么?”
    他站起身来,拂袖大喝:“孤怕什么?孤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胜者为王败者寇!孤而今的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夺来的,包括你!”
    萧云没有说话,依旧望着他似笑非笑,那诡异的笑容看得景帝心头一阵发寒,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云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得可怕。
    离开前,景帝似想到了什么,道:“后天便是你母妃的忌日,孤准备去睢园看她,你愿意一起去吗?”
    萧云背对着他躺下,瘦削的身子一动不动。
    景帝补充道:“放心,就你与孤二人,孤不会叫其他人打扰宛姨的。”
    萧云依旧不发一言。
    景帝叹了口气:“你好好休息吧,孤改日再来看你。”
    踏出殿门,景帝回眸扫了一眼,幽深空旷的宫殿,黑暗的角落里仿佛藏着一双窥探的眼睛。
    他唇角一勾,眉眼蓦厉。
    凭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休想逃出孤的掌心!
    十二
    睢园,大雪。
    屋内,景帝裹着狐裘披风,站在一幅画像下。
    画中的女子浅笑倩兮,温柔如水。
    景帝仰头注视着她,眸中是虔诚的依恋,没有阴谋算计,干净如洗,英俊的面庞含着笑,像个纯真的孩童般。
    他点燃一炷香,淡淡开口,如絮家常。
    “宛姨,我来看你了,你在这园子里住的还开心吗?”
    “昨晚宸儿又梦到你了,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一点也没变,可惜宸儿已经长大了,你却不能看到。”
    “你会不会怪我?若我能早点长大,你也不会被奸人所害,云弟也不会幼年丧母。”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画像。
    “不过宛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云弟的。”
    他垂下眼眸,瞥向窗外,夜色渐浓。他若有所思,喃喃道:
    “那些想伤害我们的东西,不管是人是鬼,孤都不会放过。”
    屋外风声飒飒,树影婆娑间一个白影闪现,如鬼魅般贴近了窗棂。
    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月光洒在他身上,照清了他的一头白发。
    眸中是翻滚的恨意。
    萧宸,我死后必化身厉鬼来向你索命!
    那夜他死里逃生,却被寒潭水深入肺腑,得了一种怪病。昔时绝世的舞姬变得满头白发,瞳孔幽蓝,一张苍白的脸再不能见日。
    他成了宫人口中的“兔妖”,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再不能在阳光下为心爱的人跳舞,他一颗冰冷的心化身兔儿仙,只为复仇而来!
    眸中精光迸射,他咬牙切齿,白衣一闪,跃入屋内——
    萧宸,纳命来!
    锋芒的匕首带着寒光向景帝刺去,景帝飞身一避,唇边冷笑:“果然来了。”他跃向屋外,那身白衣紧追不舍,追入院中。
    景帝将披风甩向空中,一声喝道:“弓箭手,准备!”
    随着这一声令下,院中瞬间火光通天,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侍卫,整个睢园一下被重重包围。
    景帝被几个贴身侍卫护到一边,那白发人被包围在了中央,如被困之兽。
    景帝高声喝道:“今日是宛妃忌日,孤不开杀戒,还不束手就擒!孤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兔妖”被满头白发遮住了脸,他扫了一圈对准他的弓箭,忽然仰天长笑,凄厉悲怆,那癫狂可怖的笑声叫众人都不忍耳闻。
    就在所有人为之惊骇的时候,“兔妖”猛地一声发狂怒吼,白发飞扬,竟不顾一切地向景帝扑去!
    火光映着厉箭,一触即发,万箭如雨,齐齐向那身白衣射去。
    景帝看着那个扑来的身影,大风掠过他的白发,半空中那张逼近的脸完全曝露在了月下——
    瞳孔蓦缩,景帝身子一僵,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不!”
    他纵身飞起,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不!不要!住手!”
    他宽袍挥扬,飞到空中抓住箭,却还是来不及了,无数厉箭“刷刷刷”地射进了白发人的身子,鲜血四溅间那团白影已是万箭穿心,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景帝目呲欲裂,“不!”飞身过去抱住了那身血衣。周围的弓箭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在了原地,收回剑弩,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雪地里,景帝抱着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子,慌乱大叫“太医!快传太医!”
    他面露狂色,双眼血红,抱着怀中人失声恸哭:“云弟,怎么会是你?!云弟!”
    痛彻心扉的呼喊中,满场震惊,众人这才看清,景帝怀中一头白发的那个人,满是血污的一张脸在月下眉清目秀——
    赫然正是十五皇子萧云!
    十三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是白子岫。
    他太懦弱,一次次拒绝接受那份情,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将白子岫伤害得遍体鳞伤。
    最后那一次,当那身白衣转身决绝而去时,他心头一悸,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他不再逃避,勇敢地牵住了白子岫的手,他们计划逃出皇宫,去白沅定居,隐姓埋名,一生厮守。
    白子岫说,他的家乡很美,四季常春,开满了灵犀花,玲珑的一朵一朵,美丽极了。他的族人能歌善舞,几岁的孩童便能高歌一曲,歌声又脆又亮,飞过云端,像夜莺一样动听。
    他们那里还有一座琅山,远远望去像一个秀美的女子在梳发,传说恋人们只要牵手共登山顶,就能一世相守,白头偕老。
    他说,等到了白沅,他要和他一起去琅山,去山顶看日出。琅山的朝阳美不胜收,他可以在山顶为他跳舞,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衣,在太阳升起时,跳他最爱看的南疆清舞。
    白子岫说这些时,眼中散发着光芒,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叫他也满心憧憬起来,憧憬着他们的未来。
    可一切,都毁灭在了那个夜晚。
    那一夜,他想要执手到老的那个人,因为他的优柔寡断,他的天真幼稚,被追杀到寒潭边,万箭穿心而死。
    他无数次梦魇里都是那身染满了鲜血的白衣,他多么想抱住他,可他们中间总是隔着一道大雾,无论他怎么努力,他就是触碰不到他。
    心像空了一个大洞,鲜血淋漓。
    梦里还有那场烽火狼烟,滔天政变。
    兵临城下,血流成河。
    一夕之间,国破,家亡,爱离,背叛,终生囚禁,他什么也没了,他所有的一切都被毁掉了!
    那样刻骨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
    他将他留下的额环藏在了枕下,上面描绘着白沅族的图腾象征,兔儿仙。
    他天天那么看着,看着,直到开始出现幻觉。
    他幻想着他的子岫没有死,他幻想着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长期的痛苦压抑中,他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直到有一天半夜,他戴上额环,穿上白衣,站在镜子前,痴痴一笑。
    “子岫,你回来了。”
    他终于不堪对他的思念与愧疚,分裂出了另外一个自己——
    白子岫。
    在他分裂出的那个自己的认知中,他是死里逃生,回来复仇的白子岫。他沉浸在那个幻想的故事里,他是白子岫,那夜他劫后余生,却被寒潭水深入肺腑,得了一种怪病,瞳孔幽蓝,白衣白发,从此再不能见日。
    “白子岫”满怀怨恨,从地狱归来,化身兔儿仙一心复仇。
    景帝为他搜罗来的奇药中,有一种白色的药丸,叫作拾香,服之可使人精神充沛,身体短暂地达到巅峰状态,却不能经常服用,否则会遭其反噬。
    那本是景帝找来,以防不测,在他病危时用来吊命的宝贝,却成全了“白子岫”。
    他服下拾香,出来的“白子岫”便不再是那个多病的身体,他能够来去自如,形如鬼魅。
    不知是拾香的作用,还是他本身强大的意念,他的身体竟也开始发生改变——
    每当成为“白子岫”时,他一头黑发就会尽皆变白,和他幻想的那种怪病症状完全吻合。
    于是,一头白发,身姿诡异的“白子岫”便成了宫人们口中的“兔妖”。
    那日宁妃来看他,提起往事,刺激了他体内的“白子岫”。第二天夜晚,“白子岫”便潜入宁妃寝宫,杀害了她。
    可这些,作为萧云的那个自己,却是浑然不知。
    他伤心不已,劝“白子岫”收手,不要再杀人了,他们一起逃出皇宫。可“白子岫”怎么听得进,他一定要报完大仇才肯收手!
    送药的三喜是正好半夜时分撞见了“白子岫”出来。
    三喜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幕,那极度恐怖的一幕——
    窗外透进的月光下,十五皇子站在镜子前,一头白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形态诡异,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手中的药一下打翻在地,那身白衣猛地回头。
    三喜还来不及出声,便被那个诡魅身影欺近,匕首寒光一现。
    他睁大了眼睛,带着万分的惊恐与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月光照着那身白衣,扭曲的面目阴冷一笑,如地狱煞神。
    万劫不复。
    十四
    夜照银雪,雪花漫天,纷纷扬扬地落下。
    萧云满脸鲜血,躺在景帝怀中,他一头白发已经变回黑色,那个他幻化出来的“白子岫”终于破灭。
    而他自己,却也是活不成了。
    景帝抱着他失声恸哭,一生的阴谋算计,皇图霸业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声嘶力竭,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不要权力富贵,不要君临天下,他只要他别离开他,他会用一生来补偿他!
    “六哥。”萧云颤抖地抬起手,景帝泣不成声地点头:“在,我在,六哥一直都在。”
    萧云望着天空,瞳孔渐渐涣散:“求你将我……葬到白沅的琅山……我要和子岫……一同……”
    他脸上现出苍白的笑容,颤抖的手伸向空中,雪花纷飞间,他分明看见——
    山顶上,金色的夕阳中,那身白衣翩然轻舞,像天地间一个美丽的梦。
    他回眸扬嘴一笑,脚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在山顶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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