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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屠灵1

此生此世,唯爱不悔 吾玉 20265 Feb 6, 2022 9:14:35 AM
    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风有蝉有青荷,唯独没有她。
    一
    易衡曾一度以为屠灵是个哑巴。
    小小的一团,坐在树下,不言也不语,白嫩的脸上挂着不与年龄相符的沉重,目光空空,身体里像住了个暮年老者一般。
    她的来历很是含糊,只说是老将军的一位故友后人,要暂时寄居在将军府,不知何日离开。
    开始时孩子们对这位新伙伴是有好奇的,毕竟她生得那样漂亮,即使穿着朴素的衣衫也光芒四射,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
    但很快,孩子们就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怎么逗这个“娃娃”,她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淡漠的神情像结了霜一般,死气沉沉得让人不敢靠近。
    “什么嘛,木头似的,一点也不好玩,讨厌的小哑巴!”当第一个孩子发出这样的埋怨时,所有人立刻群起而上,各种难听的话纷沓砸去,但依然没有用,那道小小身影坐在树下,连眼皮都不会掀起一下。
    久而久之,孩子们无趣散了,世界便清静了。
    除了……易衡。
    他可以捧着一本书,在树下从清晨看到黄昏,便是哥哥姐姐们嘲笑他是“书呆子”也不在意,老将军也对他恨铁不成钢,觉得他是孙儿中最没用的一个。
    但屠灵来了后,他忽然就多了一位同他一样寡言少语的“树友”。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即使屠灵坐在那,不会看他一眼,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但他就是知道,她坐在那,他不是一个人了。
    夏日炎炎,风中蝉鸣,一颗心好像也因这份“陪伴”莫名地欢喜起来。
    易衡想,他大约是孤单太久了。
    所以在某一天,府里的婢女划船采来了莲蓬,易衡将莲子一颗颗细致剥好后,情不自禁就盛在荷叶里向屠灵递去。
    但屠灵没有接,也没有理会他。
    易衡耸耸肩,并不气馁,只想着她大概是不爱吃莲子。
    于是他索性自寻玩伴,将剔出的莲心一根根摆在荷叶上,整整齐齐,自得其乐。
    直到爷爷派人来传话,让他去书房一趟,他一张白皙的俊脸立刻皱成了苦瓜。
    爷爷找他能有什么事呢?不外乎是骂他一顿,再顺便扔些兵书给他,责令他多少时日看完,可就算背得滚瓜烂熟又怎么样呢?他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是个天生的战争厌恶者,就连一丝血腥的味道都不喜闻到。
    从爷爷那回来的易衡,手中果然多了一堆小山似的兵书,他愁眉苦脸地走近树下,还未放下书,便赫然大吃一惊——
    碧绿的荷叶上,原本摆得整整齐齐的莲心,竟然莫名其妙少了一大半!
    易衡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将目光投到了另一头的屠灵身上。
    “屠,屠灵,是你吃了吗?”他张了张嘴,第一次结巴地叫出她的名字。
    那道背影一动,没有回头。
    易衡抱着书怔怔坐下,拈起一根莲心,木然地丢进嘴里。
    “呀,好苦!”
    莲心苦得易衡吐都来不及吐,却冷不丁听到一声:“不苦。”
    他抬头,那个小小人影逆着光,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轻轻道:“不苦。”
    她是那样认真,漂亮的五官一本正经,甚至当着他的面又拈起一根,泰然自若地放进嘴中,细细咀嚼了起来。
    “真的不苦。”她又强调了一句,声音嫩生生的,却如中梦魇,一根又一根地品尝,一遍又一遍地道“不苦”,直到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滑过脸颊。
    易衡简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屠灵,伸手指着她颤抖不已:“还,还说不苦,你都苦哭了!”
    那张美丽的脸蛋笑了笑,仿佛如释重负般,抹去眼泪,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不哭我就要憋死了,真的……谢谢你。”
    二
    易府的人惊讶地发现,原来屠灵不是哑巴,因为他们开始常常看见,她同易衡坐在树下,一个剥莲子,一个就吃莲心,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
    这奇异的场景落在所有人眼中,都像见了鬼一般。
    可易衡不在乎,屠灵更不在乎,他们只是在夏季渐至尾声时,都有些叹惜那快吃不到的莲蓬了。
    但易衡还会用别的方式讨屠灵开心,他会作画,会说故事,还写得一笔好字,连“屠灵”这个不甚秀气的名字都在他的水墨挥洒间,显得婉约清隽起来。
    “这名字还真少见,不像个姑娘家的,你是真姓‘屠’吗?你有小名吗?”
    易衡的无心好奇却只换来屠灵的一阵沉默,沉默到他回过头,对上她略显苍白的脸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
    “我,我不是笑话你名字古怪,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少年手忙脚乱地想要弥补,却忽然被少女一下抓住衣袖,那道小小的身影仰起头:“我有小名。”
    薄薄的红唇轻轻飘出这句话,易衡愣住了。
    光影婆娑的树下,屠灵拉过他的手,细细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他歪头跟着读了出来:“一,一竖?”
    豁然抬首,他的嘴巴应该能塞进一个鸡蛋了,“你的小名叫一竖?”
    屠灵认真点头,于是易衡的嘴角抽搐地更加厉害了:“怎,怎么会叫这种……”
    话才说到一半,他像猛然醒转过来一般,忽然盯着屠灵发出一声怪笑,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知道了,你叫一竖,是因为我叫一横,是不是?你这个小机灵鬼……”
    把戏被“戳穿”,一脸正经的屠灵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却是突然伸手上前,一把搂住易衡的腰,再自然不过地开口:“是啊,你是一横,我是一竖,我们永远都陪着彼此,好不好?”
    声音轻渺渺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字字句句都敲在易衡心上。
    他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脸上迅速攀升的红云。
    他仿佛有些晕了,一动也不敢动,少女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头顶的蝉鸣一声又一声地传来,整个世界安静得不像话。
    既然已经不像话了,那就……一直晕下去吧。
    伸出手,易衡微扬了唇角,一点点回抱住怀中的屠灵。
    他忽然希望,青荷与风,蝉鸣似梦,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
    三
    在夏季的最后一船莲蓬被采来,易衡坐在树下剥给屠灵吃时,一群不速之客意外出现。
    “哟,书呆子和哑巴又凑在一起啦!”
    一行人由远至近而来,领头的正是易衡的二哥,大少夫人最宠爱的独子。
    他生得牛高马大,当下率领跟班们堵在树下,酸溜溜的语气遮都遮不住。
    他是喜欢过屠灵的,因她那张美丽的脸,可她却从来没有搭理过他,最初他也不生气,反正她谁也没搭理,又不是单单他一个人碰壁。
    可却谁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她居然跟他最瞧不起的那个书呆子弟弟越走越近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比不上一个绣花枕头?
    “屠灵,我们到别处去吧。”
    易衡抱起一怀莲蓬,拉过屠灵的手,起身便想离开。
    “啧啧,看看我家这位‘大才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啊。”
    二少爷长臂一伸,拦在易衡与屠灵身前,他眯起双眼,在两人紧握的那只手上转了转,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屠灵怀抱的荷叶上。
    碧绿的荷叶里盛满了清新可人的莲心,他还不待屠灵阻止,已随手拈起一根,指尖一用力,狠狠碾碎在了她与易衡面前。
    两人瞬间煞白了脸,莲汁顺着指缝流下,伴随着那声冷冷的讽刺。
    “这么苦的莲心你都吃?你是脑子有病,还是被这小白脸迷糊涂了?”
    “二哥!”易衡终于忍不住,挺身握紧双拳。“你别太过分了!”
    “怎么,病猫也有脾气了?”二少爷足足比易衡高出一个头,黝黑的皮肤与他的白皙秀气形成鲜明对比,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这就受不住了?还有更大的惊喜呢!”
    说着他狠狠一抬手,将易衡推得一个踉跄,怀里的莲蓬洒落一地。
    “来人啊,给我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通通踩烂!”
    随着一声令下,跟班们齐齐踏上前,无数双脚将莲蓬踩得泥泞不堪,一片混乱中,易衡血红了双眼,感觉浑身都沸腾起来,他怒吼一记,再温和的脾性也被激发出来,朝二少爷便猛地一个扑了上去。
    “二少爷,二少爷!”
    跟班们瞬间乱了,主子被人死死压在身下,一群人围住易衡想拉开他,却到底顾及他的身份,不敢如何使力。
    倒是二少爷从最初的懵然中回过神来,反身一把压住易衡,眸色一厉,伸手就将他脖颈紧紧扼住:“你还敢动手,你个下贱的庶子,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我今天就算把你掐死在这都没人敢说半个字!”
    他说着手下用力,地上的易衡涨红了脸,不住挣扎着,那只手却似狠了心要扼死他一般,“你个孬种,贱胚,老子不信弄不死你……”
    骂声还未完,倏地戛然而止,二少爷身子一僵,有鲜血自他头顶骇然流下,他缓缓回头,只对上一双深如寒渊的眸。
    屠灵站在风中,手握易衡平日作书的砚台,像个玉面修罗一般,对着二少爷的脑袋又狠狠砸了一下,鲜血溅上她的脸颊,她却连眼皮都一眨未眨。
    直到那具庞然身躯轰然倒地,一旁愕然的跟班们才反应过来,个个像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去:“来人啊,不得了了,哑巴打死二少爷了……”
    易衡喘着气从地上爬起,被屠灵满脸的血吓到,他伸手去夺她的砚台,她却怎么也不松开,抿紧唇如丢了魂一般。
    易衡终于慌了,一把抱住她,身子颤得不像样:“你别怕,你就说是我打的,听见没,千万不要承认,就说是我打的……”
    那个小小身子动了动,砚台坠地,她两只细细的胳膊勾住他的脖颈,似个染了艳色的琉璃娃娃,笑容妖冶,舔了舔唇边鲜血。
    “我没怕,我只怕你怕。”
    四
    二少爷皮糙肉厚,当然不会被屠灵几下就砸死,只是伤得在床上养上一段日子,不能再轻易出来作威作福了。
    正巧老将军与少将军均不在家,易府属大少夫人管事,她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却又不敢发在屠灵身上。
    对这个阴森森的小姑娘,她摸不清来头,总有些发怵,但易衡就不同了。
    于是接下来,易府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倒霉的书呆子少爷被关起来挨了好一顿鞭笞,拖出来时人都不好了。
    但却还不算,大少夫人还要他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跪上一天,不许喝水不许吃饭,府里的人私下多有议论,这般折腾下来,只怕命都会去掉半条。
    整个过程中出人意料的是,屠灵没有哭也没有闹,仿佛知道这样无济于事般,她只是搀扶着鲜血淋漓的易衡跪下,抬起一双漆黑的眸,久久盯着大少夫人,吐出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青天白日的,大少夫人生生打了个哆嗦。
    待到人群散去后,毒辣的日头下便只剩屠灵守在易衡身边了,她举着大片的荷叶,为易衡遮住头顶的炙阳,脸上无甚表情,只抿紧唇,任易衡怎么相劝也不肯离开。
    “屠灵,你,你快走吧,别被晒着了……”
    小小的身影一动也不动,执拗地举着荷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斜阳西沉,晚风终于送来一丝凉意时,屠灵这才放下举了一天的荷叶,两只手已酸得抬不起来,但她却依旧没有离开,反而席地而坐,神态自若地剥着莲子给易衡吃。
    易衡就着她的手,吃了一颗又一颗,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是在黄昏中,忽然有滴泪轻轻坠到了屠灵的手背上。
    “真是奇怪,今天的莲心好像也不苦了呢。”
    易衡垂下头,略带慌乱地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水雾,却有一双小手温柔伸出,一点点捧起他的脸。
    四目相对,漂亮的面孔看了他许久,无悲无喜,只是用指尖替他一点点擦去眼泪,然后什么也没说,轻轻抱住了他。
    晚风轻拂,少年将脑袋埋在那个温暖的肩头,深吸口气,努力扬起嘴角:“一竖,你知道吗,一横有点想他娘了……可他娘早就不在了。”
    小小少女身子一顿,点点头,没有忧伤也没有难过,只是伸出白皙的手指,在少年背上一笔一划起来。
    她说:“一横没有娘,一竖也没有娘了,可是一横有一竖,一竖有一横。”
    声音极轻,却又极认真,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任何脆弱感伤,反而像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般,字字句句响荡在易衡耳边,叫他心头一颤,哽咽了喉头。
    他不欲探听她的身世,更不想让她记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故意调笑道:“什么一竖一横,跟绕口令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教我写大字呢。”
    屠灵没有笑,只是搂住他的手更加紧了,她闭上眼睛,叹息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能教一辈子也好,一竖真不想离开一横啊……”
    老将军的连夜赶回府,才让易家人真正意识到屠灵的分量。
    没有人知道她在房中同老将军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出来时,她随意瞥了一眼门口跪着的大少夫人,大少夫人便吓得浑身直哆嗦。
    第二天,曾风光无限的大少夫人连儿子都没能见上一面,便直接被送到了后山一座庵堂,吃斋念佛,禁足一年。
    消息传开时,举府震惊,再看向屠灵那道小小背影时,眼神便已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惊恐,不啻于看一个……魔女。
    诡异不安的气氛中,唯独屠灵与易衡若无其事,依旧相伴在树下,每天安静地做一些喜欢的事情,守着两个人自己的小小世界。
    但府里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们,包括伤好了的二少爷,都只敢站得远远的,面目扭曲地望上一眼。
    除了老将军,他的眼神是心疼,是隐隐担忧,以及……无以名状的伤怀。
    但这些易衡通通都不知晓,他只知道有屠灵相伴的每一天,都只有快乐,只有满足。
    可他读了那么多书,却还不明白,世间上的天长地久,从来都是骗人的。
    在第二年夏天,莲蓬再度可以采摘的时节,一辆马车来到易府,接走了屠灵。
    五
    屠灵在临走前见了老将军一面,房门紧闭的窗下,易衡本是来求爷爷挽留屠灵,却无意中听见了那样一番对话。
    “易老,承蒙您一年的照顾,该来的始终要来,灵儿无惧无畏,只是在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望易老答应。”
    那语气是说不出的平静老成,根本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易衡尚在怔忪间时,已听到那头爷爷毕恭毕敬的回答。
    “老朽不敢当,姑娘请说,倾尽全府之力也在所不惜。”
    少女似乎笑了笑,声音轻渺渺的:“没那么难,不用易老上刀山,也不用下火海,只要易老一句话。”
    “什么话?”
    “别再逼易衡了。”少女长长一叹:“他是个文人性子,生在将门本就非他所愿,战争与杀戮更使他深恶痛绝,世间道路千千万,不是非得舞刀弄枪才叫有出息,论起书画灵性,便是整个皇城子弟也比不上他一个,我只希望从今往后,易老能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看他喜欢看的书,不要再逼他了,毕竟……”
    声音低了下来,房中人像是捂住了脸,“囚在笼中身不由己的鸟,有灵儿一个就够了,唯独这件事,不想与衡同行。”
    风吹过树间,声声蝉鸣还似去年旧夏,但马车远去的声音,分明提醒着今夕早非昨夕。
    易府门前,一道身影忽然挣脱众人,踉跄奔了出来:“屠灵,你别走,别走,我给你采了莲蓬来,你快看啊……”
    少年清俊的脸上满是泪水,追着马车不管不顾地喊着,全无平日半点雅致矜持。
    易家人纷纷挤出来看热闹,脸上全是清一色的幸灾乐祸,连易老将军也闻风赶来,拄着拐杖在门口气得不轻:“衡儿,你在做什么,快回来!”
    但易衡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心里只有屠灵,只有那张与他朝夕相伴了无数个日子的美丽面孔。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一只脚踏入地面。
    易衡的心从没有跳得那么快,他几乎是飞奔上去,一把将那道小小身影拥入怀中。
    “他们要带你去哪里?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你说话啊,我不要你走……”
    有人跃下马车想来拉开他,却被一记轻声喝住:“别动他!”
    小小的少女,身上却仿佛散发出无尽的威慑,叫身后人动作一顿,全部僵住。
    易府门前也是一片哗然,众人伸长脖子,正想看得仔细些,却被易老将军一拐杖挥去:“进去,不许再看了,通通给我回府去!”
    前一瞬还喧闹的易府门前顿时噤若寒蝉,三三两两四散开去,唯独老将军断后关门时,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埋在易衡怀中的小小少女,悄无声息地湿润了眼眶。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饱含悲悯的呢喃飘入风中,风中易衡抱着屠灵,那个从来没在他面前露过怯的小姑娘,头一回对他轻轻开口:“我很怕,我其实……很怕。”
    有温热的一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口,刺得他心尖儿都疼了起来,除了第一回吃莲心,他就再也没有见她落过泪,他曾以为她永远淡漠坚强,却忘了她还是个那样小的小姑娘。
    “你怕什么?是谁要把你抢走吗?你不是说一横和一竖永远也不分开吗?”
    “没有,没有一竖了……”
    怀中的少女摇摇头,风掠过她的衣袂发梢,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手,仰头将他一推:“易衡哥哥,去吧,我要走了,再见……”
    世界颠倒,天地支离破碎,仿佛坠入无边黑暗中,一切轰然坍塌。
    “不!”床上一道身影猛地坐起,满头冷汗地喘着气,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那张清俊白皙的面庞。
    风声飒飒,树影婆娑,一年又一年的夏日,他在这样蝉鸣的寒夜中无数次惊醒,唯独这一回,却是再也不想躺下去,只看向自己苍白的双手,低低笑了。
    “真快啊,一竖,都已经十年了,你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起过一横?”
    六
    一丝不苟地穿好朝服,束好发冠,镜中人长身玉立,清俊如竹,早不是昔年树下卧看书卷,闲剥莲蓬的无忧稚童了。
    易衡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洒在他身上,他心神一时有些恍惚,连兵部尚书莫大人在他身后叫了几声都没听见。
    “易侍郎,易侍郎,你等等我啊!”
    莫大人生得剑眉星目,老远就看到他那两条大长腿,走路跟带风似的,颇有一番游侠风采。
    当年他与易衡同时中状元,两人一文一武,不知不觉就在朝堂上做了四年的同僚。
    易衡性子慢热,处事内敛,不得罪人也不巴结人,待在礼部一直安安静静做着他的易侍郎,也没想着如何往上爬,但莫大人就不同了,血气方刚的,说一不二,年纪轻轻就升到了兵部尚书,颇得朝廷器重。
    即便两人官位有了差距,但莫大人却待易衡还像刚进朝时的亲热,他本就是个直肠子的“武夫”,格外崇拜易衡这种满腹经纶的文化人,更何况,他对他还别有“居心”。
    “我说易侍郎,易老弟,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喝酒啊,芊芊那丫头可一直挂念着你呢。”
    一听到“芊芊”这个名字,易衡的嘴角就抽搐起来了。
    这莫大人别的都好,就是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妹妹,这几年逮着他就想撮合他跟他妹妹成一对,他都不知道婉拒了多少次。
    “喂,易侍郎,叫你去见我妹妹,又不是叫你去死,你至于这个苦大深仇的表情吗?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莫大人挤上来,粗声粗气。
    易衡扶额,退后一步:“莫大人,你这个笑话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两人并肩向议政殿走去,一路上莫大人嘴巴就没停过,把自家妹妹从天上夸到地下,夸得同去上早朝的官员,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回头对易衡报以同情的目光。
    但这些易衡通通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缓缓上着台阶,眼神空空,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回荡着——
    又一年夏天了,又可以采莲蓬了,又能在树下听蝉鸣了,可是……你会在哪呢?
    整整十年,除了梦中,屠灵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像风一样出现在他生命中,又像风一样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小姑娘,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谜。
    因为除了他,竟然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她了。
    她走后他生了场病,醒来后去问每一个人,但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屠灵是谁,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连爷爷都摇头疑惑,以为他病糊涂了。
    那段时间他几乎快疯了,想方设法找出一切能证明她存在的证据,但每个人都用看失心疯人的眼光看他。
    他说从前他和屠灵就坐在那棵树下,一起看书写字,一起剥莲蓬,可府里的丫鬟仆人们都摇头,说没有啊,明明只有少爷一个人坐在那,从来都只有少爷一个人。
    他遍体生寒,蓦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说大少夫人还在山上庵堂里住着呢,被禁足一年就是因为屠灵,可大家继续摇头,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说不是的,是因为大少夫人跟几位姨夫人争风吃醋,没照顾好二少爷,让他不小心摔了,磕破了额头,这才被老将军送去山上思过。
    他惊恐万分,试图帮所有人找回正确的记忆:“不是的,二哥的头明明是屠灵用砚台砸破的,是屠灵!”
    但无论他说什么,别人都不相信,都只以为是他看书看傻了,二哥甚至还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结实的拳头,“我这么厉害,谁敢用砚台砸我?”
    易衡彻底混乱了。
    巨大的恐惧吞噬着他,他像陷入一场荒唐无边的梦中,梦中有风有蝉有青荷,唯独没有屠灵。
    又或者说,有屠灵的那个梦才是真的?庄周梦了蝶,还是蝶梦了庄周?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所有人都疯了?
    然而最神奇的地方还在于,爷爷好像也想通一般,也不逼他了,真如屠灵临走时所劝,让他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但理由却是他大病初愈,又神神叨叨的,怕他想不开,不想给他太大压力,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易衡简直快要疯魔了,他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何为虚?何为实?
    冥冥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屠灵在每个人心中的痕迹擦得一干二净,唯独他没有,反而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他终于过上了想过的日子,但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失去了屠灵。
    她是他的光,是他的一竖,是他头顶的蝉鸣,是他心上的莲子……是他一人的屠灵。
    七
    “……几场交战便是这样大获全胜,至此,朕彻底拜服饮冰居士,三番相请,终是将这位幽居空谷的高人请来皇城,匡朕江山,今天,朕便在这里宣布,正式封饮冰居士为国师,执掌六阁。”
    朝堂上,年轻的允帝难掩兴奋,他甚至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高声道:“宣饮冰居士进殿听封!”
    随着这一声高喝,堂前的易衡总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随着众人的目光向殿门看去,一道身影由远至近,缓缓显现在百官眼前——
    一身漆黑的斗篷,娇小如童的个头,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静淡漠的眼睛,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清冷至极的气息,令人心生寒意。
    易衡猛地僵住,双手颤抖着,震惊莫名。
    若不是在朝堂上,他恐怕已经上前将那道身影一把抱住了,他目光追随着她,炙热如火,痴痴入梦,连旁边的莫大人都瞧出不对,暗暗推了他一把。
    “怎么了,易侍郎,你怎么了?”
    压低的切问中,易衡眨了眨睫毛,怔怔地回过神来,那道身影已经跪至允帝身前,接过册封,满堂恭贺。
    当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来,理智慢慢回来后,易衡紧盯着那道受封的身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没长大,她没变,她依旧是那个小姑娘身形,一点也没变,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他都长成了大人模样,她为什么还停留在他记忆中最初的样子呢?
    难道,她不是他的屠灵?他认错人了?
    不不,她的身形早就在他脑海里刻画了无数遍,即使披着斗篷,即使看不清脸,他也能将她一眼就认出!
    可为什么她没长大,没有任何变化?
    有细碎的冷汗开始从易衡额上渗出,为这做梦也没想到的重逢,更为这不可能有的荒唐。
    他心思百转千回,眸光无数变幻,那道身影却已接过封印,起身面向文武百官,看也未看他一眼,清冽的高声传遍朝堂。
    “从今日起,吾为国师,佑我江山,佑我黎民,佑我南齐百年基业。”
    声音一出,易衡如遭电击,霍然抬首,这一回是真正的震撼难言了。
    好像天地都在飞旋,光影飒飒逆转,有风掠过衣袂发梢,幼年的他与屠灵站在树下,小姑娘的声音嫩生生的,一字一句响荡在他耳边,清晰得仿如昨天。
    “你是一横,我是一竖,我们永远都陪着彼此,好不好?”
    八
    易衡入朝为官四年,第一次主动请旨,愿协助国师画星象图,助她测算国运。
    传说饮冰国师有一副星算盘,抓过细沙流淌,双手轻轻抚过星轨,便能算天机,算国运,之前那几场大战就是靠她的神机妙算取得胜利的。
    如今她担任国师,国事繁重,便向允帝提出,想在翰林院挑一人,帮她画星象图,分解重担。
    允帝欣然准奏,却没想到还未到翰林院去挑选,便突然跳出一个人,自愿请命,言辞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恳切。
    “陛下,整个翰林院也不会有比臣更熟知天文地理的,臣愿用毕生所学去相助国师,还望陛下成全。”
    跳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闷不作声,本分内敛,上朝四年一个屁都蹦不出的礼部易侍郎。
    允帝大感意外。
    “这,这,易侍郎忠君之心的确可嘉,但堂堂一个礼部状元,去观星象打下手,朕委实觉得有种,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啊……”
    话还未完,那道鲜红官服倏然跪下,磕头间一句说得比一句真:“实不相瞒,臣自小喜观天文星象,有如此机会臣求之不得,绝无半点委屈,还望陛下成全。”
    头磕得蹦蹦响,允帝被这架势吓住了,觉得再不答应,这易侍郎恐怕就要撞死在他面前以明志了。
    待到易衡兴高采烈地领旨离去后,允帝长舒口气,掀开帘子,却看到端坐在帘后的那道身影,眼里竟隐隐浮着笑意。
    他上前:“国师笑什么?”
    美丽的一双眼轻轻眨了眨,屋里响起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没笑什么,只是觉得有趣。”
    允帝明白过来,也跟着笑了,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那身斗篷,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从未看清过她的脸,可就是觉得她身上有股无形的蛊惑力,让他着迷,让他情不自禁被吸引住……
    许是那双深如静渊的眼,许是那把嫩如女童的声音,又许是她神机妙算的本领……允帝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看着她,心便奇异地安定下来。
    于是他不易察觉地又上前了一些,俯身按住她纤细的肩头,压低声音,俊美的脸庞饶有兴致地开口:“是吗?朕觉得国师……也很有趣。”
    暧昧的气息吞吐在耳边,那双淡笑的眼眸没有丝毫闪躲,只是嫩生生地道:“有趣的人从来不嫌多,陛下眼中的饮冰,一如饮冰眼中的陛下。”
    意味不明的话中,不知为何,两人一同轻轻笑了起来,却是漆黑斗篷之下,一抹寒意掩于唇角,阴诡莫测。
    待到允帝离去后,一边静立一旁的红衣婢女上前一步,凑在那袭斗篷耳边,犹疑开口,却是一个清冽压低的少年声音。
    “主人,您当真决定让那……易侍郎观星辅助?”
    斗篷下遮掩住的那张美丽面孔无甚表情,只眨了眨眼,望向窗外,目光有些失神:“初珑,你听到蝉鸣了吗?”
    幽幽一叹中,那红衣婢女一怔,也望向窗外,却不知有何可看,想再劝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眸中有担忧有焦虑,终是垂下脑袋,一咬唇,露出了少年人的懊恼神情。
    时隔十年,易衡再次靠近那道小小身影,暖香缭绕的屋中,他努力抑制住满腔激动,握笔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但从头到尾,那道身影都没有正视过他一眼,连身边的红衣婢女都冷冰冰地望着他,疏离而淡漠。
    如此连续半月后,易衡终于忍不住,在又一夜同观星象时,走到饮冰国师身旁,试探性地开口:“星象图有一处总是画不好,国师看看,这里是多添一横,还是多添一竖?”
    话说完后,埋头研磨的红衣婢女霍然抬首,双眸一紧。
    但易衡已无暇注意那么多了,他一颗心都只紧盯在那身漆黑斗篷上,终于,她回头,漫不经心拿过他的图纸,端详片刻后,淡淡开口:“画得不错,既无需多添一横,也无需多添一竖,如此就很好了。”
    风静静地拍打着窗棂,易衡愣了足有半刻,才慢慢点头,忍住伸手揭开她斗篷的冲动,继续回到桌前。
    红衣婢女暗松口气,继续埋头研起墨来。
    易衡恍恍惚惚地拿起笔,心乱如麻。
    她怎么就能那样平静呢?她难道都忘了一横与一竖的约定吗?还是她根本就不想与他相认?她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脑子乱糟糟的,连外头开始打雷闪电,下起倾盆大雨来都没有发现,等到冷风吹入殿内,易衡打了个哆嗦,抬首一看,才意识过来,紧接着神色一喜,心中暗道了声“天助我也”。
    这大概是易衡第一次“耍赖”,还是在……她面前。
    故意磨磨蹭蹭地卷好星象图,再慢吞吞地挪到殿门口,再迷迷糊糊地一抬头,恍然惊觉般,一拍脑袋。
    “呀,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都怪我太着迷,画到这个时辰,这可怎么办呢?雨这么大,一时半会走不了呢,不如……”
    他一番自言自语还未完,旁边已经凉凉飘来一句,仿佛看透一切。
    “不如今晚就不走了,在这借住一宿……可以啊,外间设有床榻,易侍郎不嫌简陋就去睡吧,我便不打扰易侍郎了,各自安歇,明日再继续探讨星象图。”
    说完,那身斗篷欠了欠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大殿深处,旁边的红衣婢女扑哧一笑,紧跟上去,连给易衡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那两道身影远去许久后,易衡才张大着嘴,慢慢回过神来。
    “怎,怎么……”他语塞了半天,一张俊脸终是无奈而笑:“真是个坏丫头,看我半夜偷偷摸进来,揭开你的庐山真面目!”
    九
    易衡的算盘打得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有人比他捷足先登一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醉醺醺的允帝,也没让通传,只是提了盏灯歪歪扭扭地就倒在了寝殿床脚。
    睡在房梁上的初珑立时惊醒,正欲翻身下来时,便对上床榻间那个摇头示意的眼神。
    床上的小人坐起时,已披好了一身斗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与允帝静静对视着。
    易衡就躲在屏风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里正疑惑着允帝怎么会不速而至,紧接着便听到了那飘着酒气的来意。
    “收来捷报,因国师的神机妙算,将士们又攻下一座城池,朕高兴,便多喝了几杯,特来谢过国师……”
    挑这么个大雨倾盆的深更半夜专门来感谢,也是奇怪得找不出哪个君王了,偏床上的小小身影一丝惊异也没有,只是淡淡点头:“好,我收下了,陛下已谢过,还请早些回去安歇。”
    “朕不走。”允帝嘿嘿一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在幽幽的灯光中,痴痴望着那身斗篷:“朕有几件事要和国师商量。”
    “陛下请说。”声音依旧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允帝醉眸微挑:“国师的七条妙计,如今已用三条,剩下四条还将遵国师嘱咐拆开。”
    “嗯。”
    “国师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也一一照办了,他们果然骁勇善战,攻城掠地,助朕良多。”
    “嗯。”
    “国师出的今秋试题,也已送到翰林院,他日为朕网罗天下英才,少不得又记上一功。”
    “嗯。”
    “国师……朕想看看你。”
    “嗯?”
    小小人儿这才似有了反应,房梁上的初珑,屏风后的易衡,也都同时眸光骤紧,暗吃一惊。
    只见斗篷之下的那张面孔想也未想,对着允帝沉声道:“不行,这是我出谷前与陛下定好的约定,还望陛下遵守。”
    允帝前面白铺垫了那么多,此刻没能得逞,像个孩子般嘟起嘴:“就知道你不愿意……”他俊美的脸颊酡红一片,盯着那身斗篷,忽然抱住怀里的灯盏,在床上撒泼打滚起来:“可是不嘛不嘛,朕就要看一看国师,就要看……”
    屏风后的易衡差点喷出来,赶紧一把捂住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床上打滚的君王。
    而床头的那身斗篷就比他淡定多了,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陛下喝多了。”
    “不喝多了怎么敢来找国师呢?”允帝委屈不已,眨巴着酒气氤氲的眼睛:“国师帮了朕那么多,却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相见,朕好奇得抓肝挠肺,听见国师的声音都浮想联翩,难道,难道你是怕朕瞧见你是个小姑娘,有损你的威严吗?”
    还不待那小小身影开口,允帝已接着迫不及待道:“可是,你本来就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啊,那么嫩的手,那么小的脚,那么脆的声音,朕私下都想叫你一声妹妹来着,你比朕的亲妹妹奉婵还要小……”
    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屋里其他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屏风后的易衡,他眸色一点点加深,越听越不是滋味,只恨不得一盆水将允帝泼醒,让他看看自己如今失态的模样。
    房梁上的初珑蛰伏未动,也冷了眼眸,唇边满是讥讽的笑意。
    屋中气氛不知不觉微妙起来,帘幔飞扬间,只有那身漆黑的斗篷一动未动,始终沉静如水。
    “若陛下真要较真起称呼,那称饮冰一声奶奶也不为过。”
    终于,她凉凉开口,允帝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屏风后的易衡却是一颤,脑中莫名闪过屠灵十年未变的模样,心头平白升起一丝寒意。
    “开什么玩笑呢?国师别逗朕了,快,快让朕看看你的模样,朕实在等不及了……”说着允帝踉跄爬起,向那道小小身影一个扑去,易衡差点惊呼出声,房梁上的初珑正要出手之际,却是听得一记闷响,斗篷一掠,允帝的身子已经飞出了床榻,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脚踹得又快又准,连易衡都没看清是怎么出招的,房梁上的初珑也愣了愣,身子慢慢缩回暗处,地上的允帝迷迷糊糊地抬头:“国师,你,你……”
    他对着床榻间那双冷冰冰的眼眸,身子摇晃了半天,终是一头栽下,彻底昏醉过去。
    易衡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堪堪落下。
    却是还不及理清思路,一只白皙的小手忽然在黑暗中突兀伸出,拉他衣角,幽灵般站在他面前,仰头望他:“易侍郎站了这么久腿不酸吗?”
    十
    寝殿一事像一只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暗夜的风中,静悄悄地沉了下去,谁也没有提起,只是个个心知肚明。
    允帝酒醒一拍脑袋,自知理亏,几次三番登殿去找,饮冰国师却都避而不见,只说前线战事紧急,她需闭关静心推演。
    允帝无法,只得派人送了无数厚礼过去,明为嘉善,实为“赔罪”。
    而易衡却也一时半会见不到那袭漆黑斗篷了,她一闭关连他也隔在了门外,只让他每日将星象图交给她的侍女初珑,她自会详看提出意见。
    易衡也同允帝一样无法,只能每日心事重重地画了星象图,再心事重重地交到那个冷冰冰的侍女手上,他连她一眼都看不到了。
    在又一次无功而返,从伽兰殿出来时,易衡垂头丧气的,乱糟糟的脑子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她抓住他衣角对他说的话。
    “除了观星,原来易侍郎还有这样的雅好?”
    那时他手足无措,差点吓个半死:“我,我不是,我没有别的……”
    语无伦次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我只是,想来寻找一位故人,一位国师大概也认识的故人。”
    对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他犹如孤注一掷般,定定说出了“故人”二字。
    可遮掩在斗篷里的美丽面孔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神更淡漠了:“这里没有故人,只有宫中诫律,法度森严,无论出于何种用意,易侍郎以后都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松了他衣角,她转过身,望向地上昏醉的允帝,语焉不详:“我也许能容你这一次,却保不了你每一次。”
    这话很奇怪,却只有房梁上的初珑听懂了,双眸瞬间一黯。
    风掠长空,枝头蝉鸣,夏意愈浓。
    紧闭的殿门后,初珑悄无声息地飘到那袭漆黑斗篷旁,将方才易衡送来的星象图递给她。
    白皙的小手接过画轴,还未看几眼,目光便注意到了最下角的几点图案,那里与星象无关,竟是悄悄画了几片夏日初荷。
    斗篷下的那张脸一怔,哑然失笑。
    卷轴上初荷舒展,清爽的凉意似乎透过纸张,直抵心扉。
    她望了许久,忽然轻轻开口:“这次好险啊,谁能想到允帝忽然而至,若是叫他发现了他……”
    身后穿着女装的少年抬起头,抿了抿唇,似乎再也忍不住,略带急切地道:“所以,所以我不明白主人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是你答应让他观星辅助,让他留下来避雨夜宿,也是你让我不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放他潜入寝殿,藏在屏风之后,如今,如今你又在这里担忧后怕,这又是何苦呢?为什么不一开始就……”
    “初珑。”凉凉的声音打断少年,漆黑的斗篷转过身来,收起卷轴,似有叹息。
    “我回来就知道一定会遇上他,他在朝中为官,相逢不可避免,以他那样的性子,绝少不了各番试探,你不了解他,他看起来文质纤弱,却是执拗非凡,若情急之下出了什么岔子,惹祸上身如何是好?还不如让他就待在我身边,在我眼皮子底下行事,怎样试探揣度都好,总有我来庇佑他……”
    “更何况,”声音一顿,白皙的小手将卷轴抱至胸口,紧了又紧,“我也的确,渴盼着这份隔了十年的朝夕相处。”
    酸涩的话中带了几丝久违的少女气息,听得身后的初珑一愣,还来不及开口,那气息便又转瞬即逝,换上颓然衰败的苦笑。
    “但我也当真疏忽了,即便有星算盘在手,宫里也有太多算不出的未知,行差就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我有心庇佑,到头来可能反而会害了他……”
    十一
    走在宫道上,易衡恍恍惚惚,脑子里还全是那一夜的画面,直到尖锐的一声响彻耳边。
    “站住,小东西你给我站住,又来偷吃我的果脯,看我抓到你不打断你的腿……”
    霍然抬头,只见一道身影迎面朝他飞奔而来,身后正是那怒骂不已,气急败坏追赶的内侍公公,而那“罪魁祸首”却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小太监,眉清目秀的,浑身透着股机灵劲,一边跑还一边不忘往嘴里塞东西吃。
    “褚公公,人活一世,也就是讨好一张嘴,你那满屋子的美食,不分我一份多说不过去,我刚好尽心替你品鉴品鉴,你可不能生气……”
    嫣红的两片唇上下翻动着,在阳光下透着水灵灵的色泽,小巧而诱人,熟悉得就像经年梦里隔着薄雾的那个少女,甘冽的气息即使如何也触碰不到,却仍清馨地萦绕身侧。
    易衡一下看愣了。
    那头小太监越跑越快,一边吃得不亦乐乎,一边还不忘回首冲那褚公公做个鬼脸,却是欢快得意之下“乐极生悲”,不防间没看着路,一扭头竟整个人撞在了易衡怀里——
    “啊,好痛!”
    俏生生的声音在易衡耳边响起,他胸口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团温软,皱眉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怀里的小人却已经仰起头,先发制人:“喂,好狗不挡道,快给本公……本公公闪开!”
    雪白的贝齿咬住粉嫩嫩的双唇,刚尝完的果脯替那更添了一抹丽色,易衡低头间馨香扑鼻而来,他目光一眨不眨,心跳如雷。
    那小太监抬手正待推开他,他一个激灵,猛然醒转过来,一把扣住那只纤细的手腕。
    “嘘,跟我来!”
    转身飞奔,长长的宫道,风掠耳畔,将那褚公公遥遥的惊呼抛诸脑后。
    什么也不顾,什么不去想,几乎有十年,除却梦中,再也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跑过了吧?
    水面波光粼粼,风一阵,清荷微摇。
    伽兰殿的后面有一小处湖泊,种满了荷花,平日罕有人至,据说是饮冰国师特意嘱人移植,易衡曾与她站在窗前,一同默默无言赏过。
    那时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如今拉着小太监一口气跑到这湖边,他扑通跳动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和风迎面吹来,小太监一把甩开易衡的手,哈哈大笑,叉腰对着湖面深吸一口气:“痛快,真是痛快极了,你都没瞧见褚公公那样子,活像只气红脸走不快路的烧鸡!”
    他说着像想起什么,霍然扭头望向易衡:“话说,你是朝中的官员吧?”
    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将易衡那身红色官服从上打量到下,最后扬起粉嫩嫩的双唇,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喂,我说这位大人,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易衡目光失神,从他开始说话起就一直紧盯着他的唇,此刻如被勾去了魂,鬼迷心窍般:“我也不知道,帮便帮了,没有想那么多……”
    “啥?”小太监将脑袋凑近一点,双唇在阳光下更加嫣红了:“这算什么回答?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他围着易衡转了几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善心也未免太过泛滥了,竟然施加在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太监身上,你图什么呢?”
    他还没等到易衡的回答,先被他的忽然转身吓了一跳,易衡抓住他的手,略有些激动:“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愣了愣,“小,小婵。”
    易衡手一颤,不敢相信,露出古怪的神情:“蝉?哪个蝉?树上蝉鸣的蝉?”
    小太监转了转眼珠子,对着易衡期许的目光,许久,忽地晃出一口大白牙:“是啊,就是那个‘蝉’,怎么样,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易衡手颤得更加厉害了,呼吸也急促起来,一张俊脸写满了难以置信,又写满了小太监看不懂的欣喜与惊诧,他不住呢喃着:“真巧,真是太巧了……”
    小太监歪头凑过去,白皙的五根手指在易衡眼前晃了晃,“什么太巧了,你在说些什么,你这人怎么古里古怪的……喂,你到底在看哪里呢?”
    易衡身子微动,这才回过神来,目光从那双唇落到了小太监的眼眸上,连空气中都带上了他激动的气息。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你明日还来这里找我,我给你带好吃的,成不成?”
    树上的夏蝉一声声叫着,湖风将那份难以言喻的欣喜拂到了窗边,掠过了窗边人的衣袂发梢。
    那袭漆黑斗篷就那样静静站着,如暗夜里的一道幽深魅影,从湖边两道身影奔来,到远远离去,她都一动未动,冷眼旁观,只将一卷画轴捧在胸口,仿佛与窗棂融为了一体。
    终于,还是站在她身后的初珑忍不住了,遥望下面两人消失的方向,犹疑开口:“主人,刚刚同易侍郎在一起的那个小太监,是不是……”
    “初珑,”斗篷轻轻转了过来,一双美眸透着枯井般的凉意,无波又无澜:“从明日起,把我的星算盘搬来窗下,我以后就在这里测算推演了,平日无事,不要叫人来相扰,听见了吗?”
    初珑一愣,又看向窗下,心思一点点明白过来,刚想开口,却对着那双枯井似的眸,欲言又止,喉咙动了动,终归是不甘地垂下了头:“……是,主人。”
    他心里腹诽不已,早知道就不该看主人心事郁郁,捧着易侍郎画的荷叶发呆出神,硬拉着她来窗边散心赏荷了,真是荷花没看着,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十二
    循规蹈矩了多年的易衡,当又一次怀揣着仔细包好的蜜饯下朝时,仍觉得一切荒唐而不真实,就连莫大人在他身后叫了几声都没发现。
    他沐浴在阳光底下,唇角不自觉露出笑意,一颗心早就飞到了那荷花摇曳的湖边,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候,无忧无虑,耳边只有风声与蝉鸣。
    直到长长宫阶上,莫大人气喘吁吁跑上前来,伸手一拍:“我说易大人,你一对耳朵长来敢情是摆设的?”
    易衡这才回过神来,一转身,长睫微颤,笑意不及褪去。
    莫大人稀奇了:“你最近总是傻乐什么呢?”
    易衡摸摸脸颊,“有这么明显么?”他失笑摇头:“没什么,只是新认识了个小兄弟,想到便觉得浑身舒畅,回到小时候一样。”
    说完,也不肯再多透露一二,径直便往阶梯下去,脚步明快,一身鲜红的官服在暖阳下熠熠发光,衬得背影挺拔,俊朗如竹,叫莫大人都看愣了。
    “不就是新认识了个小兄弟么,至于这么开心吗?你还真是……”
    话说到一半,莫大人捂住嘴戛然而止,忽然想起什么——
    “喂,易侍郎,叫你去见我妹妹,又不是叫你去死,你至于这个苦大深仇的表情吗?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
    曾不久,他才在宫道上拉住易衡,调侃过这样的玩笑话,难道……一语成谶?
    “这,这……”莫大人猛然一个激灵,双眼写满了惊恐,伸手紧跟上去:“喂,喂,你不会是……难怪你总是拒绝我家芊芊,这可不成啊,会出事的,会出大事的,易侍郎,易大人,易老弟,喂你等等我啊……”
    一根穗子,一个木葫芦,一点雕玉,白皙的手指轻轻拎着,在易衡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漂亮吧?”
    阳光下,那木葫芦身上纹理分明,一丝一毫都清晰可辨,还散发着一股淡淡幽香,十足的精致可人。
    小太监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只小狐狸:“最近贪了你这么多好吃的,我也该回点礼才是,你说对不对,菩萨心肠的易大人?”
    说着木葫芦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易衡手心,他一愣,几下没推掉,稀里糊涂就收了下来,却是心头暖暖的,抬眸也跟着笑了:“那,那便却之不恭了,你也别再这么生疏了,叫我易大哥就行,或者……”
    眼睛又不自觉盯向那两片唇,他喉咙动了动,声音都微不可察地放柔起来:“或者,一横哥哥?”
    小太监未觉古怪,答应得爽快:“好啊,易衡哥哥!”
    荷风吹过,易衡身子一颤,忽然就忍不住凑近,伸手在虚空中遮住了小太监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下面的一双唇。
    他痴痴望着,鼻息以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开口,每一丝气息都温柔到不可抵触。
    “不是易衡,是一横,一横一竖的‘一横’,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小太监被遮住了眼,不明所以,却又被那近在咫尺的气息萦绕着,仿佛有根穗子,在心里划过,带来一片痒痒的感觉,微妙而不可言。
    他脸上登然升起红云,急忙掩饰道:“什么一横一竖的,你这人就是神神叨叨,古里古怪的……”
    易衡又凑近一步:“就是一横哥哥,一横一竖,你别动,你叫叫我?”
    灼热的呼吸迎面喷来,小太监脸更红了,却不知怎么果然不再乱动,只舔了舔唇,许久,轻轻道:“……好,一横哥哥,一横哥哥,一横哥哥。”
    风掠四野,那一声声飘入窗前,飘入那袭漆黑斗篷的耳中。
    她似黑暗中的幽灵,不动神色,只微颤着手,一点点探到面纱之下,缓缓抚上了自己的双唇。
    窗下湖边,易衡如魔怔了般,望着眼前仅露出的双唇,一句句答着:“嗯,我在这,我在这……”
    “我一直都在这等你的,一直都在。”
    终于,他放下虚空中遮掩的手,一把拥住了小太监,从唇齿间溢出的声音飘荡在风里,带着无以名状的悲怆。
    小太监愣住了,窗边的黑影僵住了。
    唯有易衡,闭上眼,在风中凄然一笑。
    十三
    易衡与小太监约在第二天黄昏,小太监说要有惊喜给他,他一定得来湖边赴约,这回不用带好吃的,人来就行了。
    易衡满口答应,恍恍惚惚地回了府,一夜无梦。
    第二天却是才在伽兰殿交过星象图,便被一声叫住,回头一看,正是饮冰国师身边的红衣婢女,初珑。
    她臭着一张脸,从殿里走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爽,“易侍郎,国师让你进去。”
    易衡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有不快烦闷都在瞬间消散。
    房中暖烟缭绕,星盘密布,当他再度与那袭漆黑斗篷共处一室时,双手都激动地微微颤动,拿不起笔来。
    那一定是比想象中更快的一天,快到易衡还未留意,便已惊觉黄昏来临。
    他蓦然想起与小蝉的约定,不由频频看向殿外,却是一记清冷的声音忽在耳边响起。
    “怎么,易侍郎有事情?”
    易衡赶紧回头,慌忙摆手:“没,没事情……”
    斗篷将小小的身子罩得严严实实,面纱之下只露出一双眼,饱含不明的意味,看了易衡半天,忽而笑了:“既然无事,那我们便去一趟昭华塔,好不好?”
    易衡霍然一愣:“去,去昭华塔?”
    那袭漆黑斗篷已经站起,“对,就是昭华塔,那里有座观星台,能看到皇城最清晰周全的星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这份邀约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易衡愣得更彻底了:“今,今夜难道是有何星象奇观,非要去那昭华塔看不可?”
    斗篷下的那道身影否得干脆利落:“没有,没有任何奇观,我只是想去那吹吹风,看看星星罢了,你愿意就同我一起去,不愿意就算了。”
    这个回答肆意任性至极,直接得令易衡始料未及,他长睫微颤,好半天才从脑袋里蹦出一句:“可那昭华塔是禁地,除了有座星象台,还有……先帝与昭贵妃的牌位,国师难道有陛下的手谕吗?”
    斗篷下的那双美眸微眯,语气已有些不耐烦:“没有,我此刻也不打算去问他要,我只问你,想不想去登塔观星?”
    “……想!”
    直到与饮冰国师并肩立于高塔,站在漫天繁星之下时,易衡仍觉得一切奇妙而不可思议。
    就在刚刚过去不久,那个总对他冷着一张脸的婢女初珑引开了侍卫,国师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携他登上了昭华塔,他整个人犹如还飘在云雾之中,半天没回过神来。
    塔上的风有些大,掠过堂内供奉的先帝与昭妃灵牌,刚上来时易衡尚自怔忪间,便下意识地对着两个牌位行了君臣之礼,倒是一旁的那袭漆黑斗篷,冷着一双美眸。
    “死都死了,有何可拜?”
    他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这“大不敬”的话茬,而那袭漆黑斗篷显然根本不在乎他的惊诧,只是眉间的鄙夷更甚。
    “倒白白浪费了这漫天星斗,蝼蚁之躯,腌臜不堪,岂配哉?”
    说完,也不管他霍然瞪大的双眸,只转身出了塔外,此刻他二人静静倚栏观星,易衡一颗心比漫天繁星还要乱。
    旁边的这道身影,既像他认识的屠灵,又有些不像,似乎……更加孤冷,更加奇诡,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正想着,那袭漆黑斗篷忽然转过头,淡淡道:“你让初珑替你去传话的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易衡冷不丁被这一问,长睫微颤:“就,就是一个认识的小兄弟,很是投缘,大概是因为他有一处地方生得似曾相识,很像……我同国师说过的那位故人,本来约好了在湖边相见,如今失约,自然要去说一声的,不能让人白白等在那。”
    面纱下的那双美眸无波无澜:“你是在怪我?”
    易衡连忙摆手:“没有,我没有怪国师,相反,我,我很开心……很开心和国师一起在这看星星。”
    声音渐渐低下去,“况且,我也有件事想问国师,已在心里憋了许久……”
    他抬头:“国师是否认识一个姑娘,名字叫作……”
    话还未完,楼道之处已远远传来脚步声,还伴随着易衡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粗嗓门。
    “皇上这夜深露重的,怎么会想到来昭华塔呢?您慢点走……话说之前在门口,竟然一个护卫也没有,准是跑哪喝酒偷懒去了,看我逮着他们不……”
    “行了行了,莫尚书你安静会儿吧,朕的耳朵都快被你吵聋了……”
    身子一颤,易衡脸色陡变,猛然看向眼前的漆黑斗篷:“不好!”
    十四
    风掠四野,月悬如钩。
    好不容易将几个侍卫甩掉,初珑身手敏捷地从树上跃下,一袭红裳利落飞扬。
    他拍拍手,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塔尖,微眯了眼:“大半夜的看个鬼星星,烦死人了,还让老子去跑腿,真该摔死你个易侍郎,省得三天两头乱了主人的心!”
    往湖边的一路上,初珑哼哼唧唧的,直到看到月下那道等候的背影时,他脚步一顿,忽然转了转眼珠,改变了主意。
    “宫里最没耐心的主儿,居然还等着呢……易侍郎啊易侍郎,这祸星可是你自己招惹上的,不要怪我。”
    说着,他旋身一转,轻巧飞到了树上,稳稳坐住,好整以暇地望向湖边那道身影,露出了少年人的狡黠神情。
    “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这难伺候的主儿会为了你等多久。”
    夜风飒飒,寒意愈来愈甚,就在初珑昏昏欲睡,快要合上双眼的时候,湖边忽然传来一记怒吼——
    “易衡你个乌龟王八蛋,我讨厌你!”
    几颗石子被踢到湖中,初珑一下精神了,直起身子定晴望去,只见那道身影居然一边愤愤骂着,一边在脱身上的太监服!
    他的双眼登时睁大了。
    初珑这才注意到,那太监服之下,原来还塞了不少套奇奇怪怪的衣裳,远远望去,有红有绿,跟进了戏班子似的。
    难怪之前就觉得不对,谁会把太监服穿得那样臃肿不堪,鼓鼓囊囊的呢,原来是里面还“另有乾坤”。
    此刻月下湖边,那道倩影一边恨恨脱着,一边委屈大骂着:“骗子,混蛋,不守信用的家伙,亏我那样用心准备,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愤恨间脚边已经落了一地的“奇装异服”,看得树上的初珑不住摇头:“惊喜?这是有‘易服癖’吗?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挠挠耳朵,吹了吹指甲,回头望向高高耸立的塔尖,眸光意味不明:“易侍郎,种因得果,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微扬了唇角,脂粉下的少年面孔愈加艳丽。
    昭华塔,繁星漫天,风掠过案台下,两道身影藏在其中,屏气凝神,只听到外头传来允帝苦恼的声音。
    “这么美的星空,可惜陪朕一起看的不是那个人……莫卿,你知道么,朕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又一十三天没有见到国师了。”
    饱含惆怅的叹息中,莫大人显然不明所以:“国,国师?皇上想见国师直接去伽兰殿不就行了吗?”
    那叹息一顿,似乎有些无奈:“你,你这武将脑袋……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外头的对话持续半天,翻来覆去,昭然若揭,听得易衡眉心越皱越紧,不由看向眼前的漆黑斗篷,那双斗篷下的眼却是无波无澜,不起丝毫涟漪。
    易衡忽然就有些无以名状的愤慨,伸手就往那面纱探去,那双美眸终于一惊,拦住他:“你干嘛?”
    “让我看看你!”易衡不管那么多了,一股劲上来,执拗地就想要个答案。
    他向她逼近,压低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急迫,灼热的呼吸萦绕在两人之间:“屠灵,我知道你就是屠灵……”
    狭小的案台下,那袭漆黑斗篷不好躲避,扣住易衡的手又不敢太过用力,害怕伤到他,几番顾虑下竟真叫易衡逼到退无可退,眼见就要扯下她面纱。
    “屠灵,我等了你十年,屠灵,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孤注一掷的语气间,只听一声撞击,案台上香炉移动,发出突兀的声响。
    “谁在那里?”
    莫大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按腰间挎刀,回首双眸陡厉。
    案台下瞬间安静无声,两个身子同时僵住。
    “皇上莫怕,待臣过去察看究竟……”沉稳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如炬的目光紧盯着案台之下,易衡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长刀刷地挑开帷幔一角时,他下意识地就是一迎身,将那袭漆黑斗篷护在了身后。
    莫大人一低头,正对上易衡一双眸,他手中刀一颤,整个人傻住了。
    身后传来允帝的声音:“怎样,莫卿?”
    莫大人眨了眨眼,一个激灵猛咳起来,上前两步,魁梧的身躯将案台下挡得更加严实。
    “没,没有什么,皇上,什么也没有,想来,想来是……阁楼的老鼠跑了出来。”
    “老鼠?”允帝奇了,面上露出笑意:“这昭华塔还会有老鼠?朕可要瞧瞧才行。”
    说着他拂袖上前,莫大人愈加手忙脚乱了,一柄长刀都要握不住了。
    比他更慌乱的是案台之下的易衡,他心跳如雷,正欲咬牙自己出去一人担了,护住屠灵,却忽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按住。
    回头间,两人四目相对,那袭漆黑斗篷正要开口,一阵慌乱的脚步却由远至近传来,内侍公公踉踉跄跄地上了楼,扑通一声跪在了允帝面前。
    允帝转身:“何事如此惊慌?”
    “陛,陛下,易老将军坠马了!”
    哐的一声,这回莫大人手中的刀是真的握不住,霍然砸在了地上,森冷的刀锋携寒风掠开帷幔一角,恰映出案几下易衡煞白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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