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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回忆像个唠叨的说书人

如果森林有童话 奈奈 14516 Jul 24, 2022 10:13:09 PM
  01
  在天与地都不存在的极致黑暗里,有一束光落下,细碎的气泡浮上来,那气泡反射着光,一点点浮起来,然后“啪”的一声碎裂。
  很安静,水里没有涟漪,气泡上升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我在坠落,黑发张牙舞爪地飘在水里,像浓密的水草,生生不息地盘绕、生长。
  更多的气泡自黑暗的水底浮上来。
  有人沉在水底,气泡从我的嘴边溢出来,混入深水中浮上来的那些气泡中,一同往上飘。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我的大脑也无法思考,就像是一粒碎石沉入水中,不断地下沉、下沉。
  在水底,有个人脸朝上地浮着。
  他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闭着眼睛,那细小的气泡就是从他嘴边溢出去的。
  我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可是明明近在咫尺,我却怎么也抓不住他。我的心中有些焦急,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催促我,催促我抓住他。
  我努力地往下潜,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我几乎能碰到他了。
  然而就在这时,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眸,黑得无法反射出一点点光亮,他在看着我。
  “宫旭!”我张嘴喊他。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衬衫,他身下黑暗的水里猛然掀起一阵水花,白亮的水花骤然将他吞没。
  他在不断地下坠,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他始终在看着我。
  “宫旭!”我想喊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可是指尖只能划过他下坠时涌上来的水流。
  大量的水灌进我的口鼻,一种窒息的感觉顷刻间将我吞没了。
  “宫旭!”我大叫着从这场让人心急如焚的噩梦中惊醒,满头满脸都是汗,胃里翻涌不息。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进卫生间,蹲在马桶边一阵干呕。
  那个噩梦抽走了我身体里的全部力气,我坐在梳妆台和马桶的中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有某种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那种巨大的恐惧从梦中涌到梦外,我浑身都在颤抖,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稍微一呼吸就痛得直冒冷汗。
  “拾雨,拾雨?”门外传来妈妈焦急的呼喊声,她在敲门,用力地敲门。
  我想回应她,我想说没关系,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很快就会好的。
  我想说“妈妈,你回去休息吧,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可是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让我都快喘不过气来。
  “拾雨。”
  门外响起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妈妈急急地跑进来:“拾雨,拾雨,你怎么样?”
  我努力地想要对她挤出一丝微笑,可这个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妈妈急忙打开我床头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药,又倒了一杯温水走过来,扶着我,让我吃下一颗药丸。
  “拾雨,又做噩梦了吗?”妈妈轻声问。
  我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平息心里翻涌不息的情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一直拥着我,她仿佛在抚慰一个婴儿一般,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那种窒息感终于消失了,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对不起,妈妈,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我抱歉地对妈妈说道,“妈妈,你回去睡觉吧。”
  “没事,妈妈陪着你。”妈妈笑得很温暖,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就好像我是碰也不能碰的瓷娃娃一样,“妈妈在这儿,你不要害怕。”
  “我真的没事儿了。妈妈,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脆弱。”我对她笑了笑,说,“我洗个澡也睡觉了。”
  “可是……”妈妈有些担心,她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待着。
  “相信我,妈妈。”我很真诚地看着妈妈的眼睛,想让她感受到我的心情。
  “嗯,那你洗完澡就早点睡觉,要是还觉得害怕,就喊我。”妈妈嘱咐道。
  我点了点头,她这才走出我的房间。
  妈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不见,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之前在我脑海中横冲直撞的小怪兽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我走到窗户边,推开窗户望出去。满天星星闪耀,我仰着头看着它们。
  人们总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那么,宫旭,你会变成哪一颗呢?
  那个叫我窒息的噩梦,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了。
  我害怕那个梦,又期待那个梦。不管怎么样,至少我见到了他。这是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方式。
  “你在那边,还好吗?”我呢喃了一句,“我真的很想你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在心情重新变得忧郁之前,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宫旭的事。
  我记得,医生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说,夏拾雨,你要学会克制。
  他说得没错,克制,是我必须要学会的。这样我才能不让自己一直沉湎于宫旭离去的阴影中,这样我才能让自己不困死在无边的回忆里。
  我必须往前走,我有不得不往前走的理由。
  我拿着一套干净的睡衣走进浴室,拧开花洒的开关,温热的水花自头顶洒落。
  有一段时间,我害怕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洗澡。
  水从头顶落下,我就会心慌不已,那会让我想起那场噩梦,想起那种被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恐惧。
  我讨厌那种感觉。
  到现在,只要碰到水,我仍然会觉得很讨厌。
  关掉开关,用干毛巾擦掉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睡衣,我重新回到了房间。
  现在才凌晨两点,距离天亮还早。我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有点兴奋。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徘徊,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睡着。
  我从柜子里翻出药瓶,刚刚妈妈给我吃了一粒药,我拧开瓶盖,决定再吃一粒。
  02
  翻开台历,7月28号这一天,被我用红色的水彩笔画了一个圈。
  我有些恍惚,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一年了吗?
  我闭上眼睛,宫旭的脸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宫旭,原来,自你离开,已经快一年了。
  今天是24号,再过四天就是你的一周年忌日了呢!
  我将台历放在写字台上,抽出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那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眉目清润的温柔少年。他穿着潜水服,笑容温暖,乌黑的眼眸折射着太阳的光。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从他的脸上擦过,那是一种完全没有温度的触感。
  当然是没有温度的啊,因为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双手撑住下巴,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桃树茂密的枝丫,熟透了的夏桃沉甸甸地坠在枝头。
  一切都是这样熟悉,一如去年,一如曾经逝去的每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盛夏再也没有宫旭了。
  不只是今年,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
  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拾雨,我进来了啊!”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紧跟着门就被妈妈打开了,她给我端来一盘水果,“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吃午饭了,先吃点水果吧!下午还要去医院复查,你没忘记吧?”
  “嗯,谢谢妈妈,我没有忘呢。”我笑着对她说道。
  她似乎放心了一些,将水果放下,就走出了我的房间。
  果盘上是一个切好的苹果。我拿起来吃了一口,脆嫩的果肉甜里透着点酸,这个味道就像是一个不能触碰的按钮,“咔哒”一声按下去,与之关联的记忆,立刻就以一种汹涌的、势不可挡的气势涌上来。
  我捂住嘴,几乎不敢呼吸,心脏揪紧再揪紧,到了某一个极限之后,所有的情绪反而都消失不见了。
  蝉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日光越来越晃眼。在这一刹那,我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现在不是高考结束了的暑假,时光在耳边呼啦一下往回走了两年。
  ……
  知了,阳光,银杏,整洁的桌椅,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的同学,讲台上拿着书走来走去的老师,以及坐在我身边、用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的银杏树出神的白衬衫少年。
  他有最美的侧脸,最好看的发际线,还有最好闻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
  下课铃终于响起,教室里顿时变得闹哄哄一片。
  我趴在课桌上,依然在看他。
  “周末,一起去水族馆吧。”说着,他回过头来。
  我睁大眼睛,他是在对我说话吗?
  “我正好有两张票。”他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桌上,脑袋前面是垒得高高的一摞书,我们藏在书后面,像在说悄悄话。
  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扬:“如果我可以的话……”
  “一起去吧。”他说,看着我的眼神很温和。
  “嗯。”我枕着手臂点了点头。他漆黑的眼眸里,映着我微微泛红的脸。
  那是我和宫旭的第一次校外会面。
  为了那次见面,我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最美的笑容,寻找最好看的角度,打开衣柜翻出全部衣服,寻找最好看的那一件。
  我是那样烦恼,又是那样快乐,到最后我竟然穿了一身校服去见宫旭。
  当我见到同样穿着校服衬衫的宫旭时,所有的烦恼和忐忑,全都消失不见了。
  水族馆里光线幽暗,水里的灯光将整个水族馆晕染得如同幻想中的世界。
  在水母展馆前,我仰着头看着水中漂亮的水母,小声说道:“其实……我原本没打算穿校服的。”
  “嗯,我也是。”他站在我身边,声音低沉温柔。
  我回头看他,他眸光深邃,一只只水母在他眼里游来游去——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影子。
  他也在看我。
  在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也恰好在看我。
  “嗯……”我的手紧紧抓在一起,心情紧张极了。这样的气氛,让我很想告诉他我此时的心情。
  “啊!”他伸手指着前面,“婚纱。”
  “什么?”我愣了一下,转头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只白色的水母,身上仿佛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纱衣,就如同新娘身上的婚纱一样。
  “真的呢!”我趴在玻璃墙壁上,和宫旭一起看那些美丽的水母。
  那天玩得真的特别尽兴。校外的宫旭和学校里的完全不一样。他看着水族馆里那些美丽的鱼类,眼睛像是在发光一样。
  他热爱与水有关的一切,那些生活在水中的精灵,他同样热爱。他很有耐心地和我说起那些鱼的名字、有什么特点之类。
  回去的路上,他特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袋装着的大红苹果递给我。那小心翼翼又分外腼腆的样子,像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做这件事。
  他说:“给你,很好吃的。已经洗干净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大红苹果的味道,脆嫩的果肉甜里透着点酸,是我最爱的味道。
  彼时一直低头咬着苹果的我一路都在想,宫旭是不是同我喜欢他一样,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还是他只是因为我说过想要学潜水,所以将我当成了有共同兴趣的朋友?
  毕竟我们在校内的时候,很少说话,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我在看他,他在看窗外的风景。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宫旭一起去了海边。巨大的落日挂在海面,将大海染成瑰丽的橙红色。我和他站在海边,安静地看着落日。
  我回头看他,他也恰好在看我。
  我对他说了许多许多话,叽叽喳喳的,像只吵闹的小麻雀。他只是笑,只是听,然后温柔地对我说“我也是”。
  你也是吗?
  你也同我一样,为了这次会面辗转反侧,苦恼要穿什么衣服,练习见面时的表情和姿势甚至是呼吸的节奏,恨不得将心跳都反复练习吗?
  ……
  可是,那些藏于时光缝隙里、课桌前、银杏叶中秘密穿行的时光,在慢慢变旧。
  窗外还是蝉鸣阵阵,空调送出冰冷的风,苹果酸酸甜甜的味道还留在唇齿间,我伸手捂住眼睛,泪珠从指缝里溢出来。
  我哽咽了一声。这些美丽的回忆,因为其中一个人不在了而变得那么寂寞和悲伤,以至于每次稍微回忆一下,我就会泪流满面,悲伤得不能自已。
  宫旭,宫旭,我喜欢你啊!
  要是在水族馆里,在你对我说“你也是”的时候就对你说了,那该有多好!
  不然,不会直到你死去,我都没能将这句话告诉你。
  宫旭,你知道吗?
  我喜欢你,却从未对你说起过。
  03
  吃过午饭,我坐在窗户边,对着碧蓝色的天空发呆。
  时间就这样无聊地溜走,我却什么也不想做。我觉得这样将自己彻底放空的状态很好。这是极其难得的,我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绪不飘向过去的时间。
  快到两点的时候,妈妈来喊我出发去医院。
  我应了一声,将头发梳成马尾辫,关掉了房间的空调走出去。
  打开大门,**辣的空气扑面而来。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炎热,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那股子炽热的温度烫得人很想转身回到空调房里去。
  妈妈将车从车库里开出来,我关上大门坐进车里。
  虽然是暑假,但是天气太热了,所以大马路上行人稀少,一路开过去,也只有稀稀拉拉几辆车路过。
  将车停在地下车库后,妈妈就带着我直接上了六楼。这里是神经科,我要见的张医生,就在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里。
  现在已经是医生上班时间,妈妈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我一个人去敲响了张医生的办公室门。
  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每次来,妈妈都是在门口等我,让我一个人走进这扇门。
  张医生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办公桌上放着几份病历。他坐在靠背椅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张医生,下午好。”我微笑着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拾雨,你好啊。”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熟悉到直接称呼我的名字。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
  我拉开凳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最近怎么样?”他翻开我的病历,上面的第一页,病情那一栏写着——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是的,我生病了,算起来已经快满一年了。
  宫旭的死亡,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刚离开的那一个月,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每次去想,脑袋都像是要爆炸一样。
  后来妈妈带我来看医生,就是张医生接诊的。
  接受治疗的第一个月,我仍然很痛苦,我每天都在重复那样的噩梦,再后来有好长时间,我又忽然不做梦了。这么时好时坏的,一直到了今天。
  我将自己的近况详细地告诉张医生,我对他说起我的梦境,说起那近乎窒息的恐怖感觉,说起我对宫旭日夜不停的思念。
  我需要对一个人诉说,我不能和妈妈说,生病的这一年也让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唯一能诉说的人,竟然只有坐在我对面的白衣大叔。
  他始终带着笑,眼神温和,带着一丝鼓励,这让我觉得安心,觉得他是无害的。
  “嗯,没关系,你做得很好。我说过,你需要学会克制。我想你已经学得差不多,快要出师了。”他笑着和我开玩笑,“最近情况不错,我给你重新开药。记得要吃药,不能因为觉得情况不错就不吃药。”
  “嗯。”我并不懂他是依据什么来判断我情况好坏的,不过既然他说我情况不错,那么应该就是不错吧。
  “张医生?”复诊结束,走出房间之前,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什么?”他很有耐心地等我说话。
  “28号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我可以去看看他吗?”我很想去,可是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去那里。
  张医生和我说过,不要去回忆那些事,任何与回忆有关的东西,都不要去触碰,然而很多事情并不是逃避就可以不去想的。
  那些回忆是有生命的,它们很狡猾,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就冒了出来。
  “你想去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想去。”
  我怎么会不想去呢?
  我深爱的少年,这一年就沉睡在那里啊!我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那就去吧,去看看。记住,回来了之后到我这里来一下。”张医生没有阻止我,这或许是因为我恢复得很不错。
  我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好,因为昨夜的那个梦而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了。
  走出去的时候,我自己都能感觉得到,我的嘴角在忍不住往上扬。
  一年了,我终于被准许去看他了!
  回家后,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一年了,宫旭,我应该穿什么去见你呢?
  一年了,宫旭,我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你呢?
  一年了,宫旭,我应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一年了,宫旭,你会愿意见到我吗?
  大脑异常活跃,很多思绪纠缠在一起,乱糟糟的,剪不断,理还乱。
  四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结果最后,我还是换上了白衬衫和格子裙。
  盛夏的午后,有时候会下一场雷阵雨。我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然而公交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天空就阴沉下来。
  下车的时候,风卷着满地泥沙扑面而来。
  我下了车,在墓园的外面买了一束花。墓园建在树木葱茏的山脚下,一眼望去,满目苍翠,一排一排白色的墓碑显得异常圣洁。
  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每座墓碑的下面都沉睡着一个人。
  我知道宫旭就在这里,但我不知道他葬在哪个位置。我从第一排一座一座地找过去,最后我终于在最前面那排左起第三座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墓碑上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望着这成片的墓碑,目光似乎是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我将花放在他的墓碑前,从踏进墓地的那一刻开始,心就一直揪着。
  “你好吗?”伴随着我颤颤巍巍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眼中拼命忍都没能忍住的泪水。泪水落在地上,很快浸入水泥地里,留下两点深色的印子,然后消失不见。
  “唉,我怎么就哭了呢!真是的,抱歉啊!”我连忙抬起手,擦掉眼泪,“我本来是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的,我没有资格在你面前哭啊!”
  因为,活着的人是没有资格哭的。
  尤其,尤其……
  “对不起,宫旭!对不起!可是,我很想你啊,宫旭!你在那边听得到吗?我真的很想你,想得我的胃都拧在一起了……”我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将这一年来深入骨髓的思念和自责倾吐而出。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僵硬,我想我应该转身逃跑,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身体僵硬得像打了石膏。
  “哗啦——”
  巨大的落水声仿佛从灵魂深处响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口鼻。我无法呼吸,水呛进我的气管、心脏、每一寸骨骼和血管。
  “夏拾雨,你给我滚出这里!”那个女生朝我奔过来,抓起地上的那束花狠狠地砸在我的脸上。
  这一砸,我僵硬的肢体就如同被石头打碎了般,终于恢复了知觉。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我想逃,马上逃走,很多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般朝我涌来,胃和心脏都在痉挛,脏器在剧烈地收缩,那种呕吐的感觉又一次将我吞没。
  我知道我现在必须走。
  “等一下,把你恶心的花捡起来一起带走!”她的声音被憎恨填充,甚至带着几分恶毒和挖苦,“你以为我哥会接受你的花吗?他根本不会想见到你,任何与你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想见到!因为——是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凶手!”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我飞快地弯下腰,蹲下来。视线模糊,我根本看不到地上的东西。风越来越急,天空越来越阴沉。
  地上那一枝枝散落的,是我买的白玫瑰。
  玫瑰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殷红的血是那么触目惊心。
  心脏很痛,宫雅的话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将我的心扎得满目疮痍。风一吹就能吹过心脏,然后我全部的感知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
  痛得我无法说话,痛得我怎么都捡不起地上的玫瑰,痛得我的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
  “是你害死了他!你这个凶手!”
  是啊,我是个凶手。
  是我害死了你。
  对不起!
  对不起,宫旭!
  04
  回忆如同海啸,冲垮我最后一点理智。
  所有的克制和逃避,在此刻面对这样一句诘问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
  7月28日,晴,微风。
  大海,沙滩,触及脚背的浪花,细碎的泡沫……我跟在宫旭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两个人,一串脚印。我回头去看,心里窃喜不已,就像是做了什么幸福而快乐的事,对方不知道,而我全都知道。偷偷地,带着点怯懦地,喜欢着。
  “今天其实是个特殊的日子。”走在前面的宫旭说。
  “什么特殊的日子?”
  我们来到这片海域,是来潜水的,再没有比这片海域更适合潜水爱好者的了。
  “嗯,挑战我自己纪录的日子。”他的脚步缓了缓,“拾雨,你说我今天能成功吗?”
  我的手背在身后,望着他的后颈,他的发际线真好看,弧度优美极了。
  “一定能成功的。”我说。
  “为什么这么肯定?”他回过头来看我,眼神很专注,让人觉得他现在眼里就只看得到我一个人。
  “因为是宫旭啊,是宫旭的话,就一定会成功的。”我很坚定地说。
  他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好看的眼睛弯了弯:“嗯,借你吉言,一定会成功的。”
  抵达了潜水点,他开始穿潜水服。
  我蹲在地上,帮他检查潜水设备是否完好。
  “拾雨。”宫旭喊了我一声。
  “嗯?”我回头看他,他穿着潜水服,柔软的发丝被海风吹动,让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如果这一次我破纪录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的心脏“怦怦”狂跳。
  我假装很镇定,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好啊,其实我也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我偷偷侧过头看他,他同我一样,眼底有着些微的期待和局促。
  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他拿起潜水帽戴上,乌黑柔软的头发藏在了帽子里。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从我手里拿走了呼吸调节器。
  “等一下!”我喊住了即将下水的宫旭,“我和你一起下去。”
  “那你潜到五十米就停住,然后在上面等我。”他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飞快地换上潜水服。一年前我还是个门外汉,如今我也能潜入水中了,但是我的潜水深度还只有五十米。
  但是,那又怎样?
  他在水里啊,我想在那里陪着他。我有很重要的话想要告诉他,我想藏在水中跟他讲。
  “准备好了吗?”宫旭问我。
  我冲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从潜水点慢慢往下潜。
  海水里有鱼儿在游,越往下,鱼的颜色越美丽,下到五十米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宫旭还在往下潜,他是在我后面下来的。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大片的气泡从他嘴边溢了出来。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气泡?
  “宫旭?”我伸手想要拉住他,然而他贴着我的指尖滑下去了。
  静谧的海里,只有水流动的声音。
  那种糟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终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那成团的气泡,是从呼吸调节器上冒出来的!
  氧气溢出来了!
  调节器出了问题!
  “宫旭!”
  我暗道不好,赶紧突破自己的极限往下追。可是不管我怎么往下潜,都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宫旭,宫旭,宫旭……
  我心中呼唤着他的名字,急得泪流满面,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揪着,再这么下去就要爆炸了。
  宫旭,你不能出事!我们说好了的,你潜水成功了,有很重要的话和我讲,我们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我拼尽全部的勇气和力气往下潜,可是潜不下去了。幽暗的海水里,我似乎看到宫旭睁开了眼睛,然后整个人急速下坠,我的手什么都没有抓住。
  那之后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记忆是凌乱的。有人将我从水里捞起,沙滩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明明声音很大,我却只看到他们的嘴巴在一动一动,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内容。
  宫旭呢?
  宫旭上来了吗?
  为什么他不在这里?
  为什么我找遍了人群,却始终没有看到宫旭?
  我是那么那么着急,那么那么害怕。他从我指尖滑走,他嘴边溢出如同泡沫一般的气泡。其实我心中隐隐已经明白了,明白宫旭已经长眠深海,再不复返。
  但我不愿意去想,一想就特别难受。可是现实并非我不想不看不听,就可以暂停时间,一切还在往前走。
  沙滩上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宫旭被打捞了上来,他的潜水帽掉了,柔软的发丝上沾了好多泥沙。我跪在他身边,用手慢慢地擦着那些泥沙。wWω.㈤八一㈥0.CòΜ
  他是那么干净的少年,他有最明媚的笑容,他还有最温暖的语调,可是现在他躺在这里,冷冰冰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我一边擦一边呢喃着跟他说话。其实说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无法形成完整的句子,没有人听得清我在说什么。
  为什么那些泥沙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为什么怎么擦那些泥沙还是会将他的黑发弄脏?
  为什么他苍白的脸色,被阳光照得越发白了?
  怎么办啊,宫旭?
  我擦不干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啊!
  我抱着他的头,跪坐在人群的中央,再也忍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所有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它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宫旭,他就在我面前坠下去,就从我的指尖擦过去。如果我当时拉住了他,如果我带他上了岸,他就不会死了。
  “小旭!”
  悲惨的叫声钻进我的耳朵,紧接着我就被人拉开了。是宫旭的爸爸妈妈来了,他们的脸上满是悲痛和愤怒,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满是憎恨。
  我拉着宫旭的手不肯松,我不敢松开,我害怕一松开,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你松手啊!”有个女孩走过来,高高地扬起一只手,“啪”的一声抽在我的脸上,“都是你害了我哥哥,都是你害死了他!你放手,我不要你牵着我哥哥!”
  “对,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可是没有人会原谅我,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那个女孩就是宫旭的妹妹宫雅。她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然后狠狠地将我推开,一把将坏掉的呼吸调节器摔在我脸上,歇斯底里地吼道:“为什么你没有发现?为什么?为什么用这个调节器的不是你?为什么我哥哥死了,你却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
  她一直吼,一直吼,吼到没力气了才瘫坐在地。
  她有着和宫旭相似的眉眼,看着她愤怒又悲伤的样子,我完全无力辩驳。
  我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个坏掉的调节器。是啊,宫旭潜水的装备是我检查的,当时我是那么心不在焉,满心忐忑,想着在潜水结束之后,宫旭会和我说什么,我又要和他说些什么。以至于我敷衍地检查完这个调节器就顺手给了他。
  偏偏就是这个敷衍的举动,要了宫旭的命!
  宫雅说得没错,是我害死宫旭的,是我害死他的。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啊!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啊!”宫雅泪流满面地坐在地上,声音有些嘶哑地冲我大喊。
  这一声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一喊完,她就和自己的爸妈一起,抱着宫旭号啕大哭。
  我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在宫家人面前大哭出声。
  我居然不知道今天是宫旭十八岁的生日。
  十八岁,人生才开始的最好年华,他却冷冰冰地躺在这片潮湿的沙滩上,再也无法起来了。
  他说:“今天其实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说:“拾雨,你说我今天能成功吗?”
  他说:“如果这一次我破纪录成功,上岸后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
  宫旭,宫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你说的特殊日子其实是你十八岁的生日?
  为什么我连一声“生日快乐”都没有来得及跟你说?
  为什么我只想着那些重要的话是什么,却没有好好检查那个呼吸调节器?
  为什么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导致你那么鲜活美好的年轻生命在十八岁生日这天戛然而止?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为什么宫旭死了,我却还活着?
  我的手紧紧捂着嘴巴,胃在急剧地痉挛抽搐……
  宫旭,宫旭,对不起!
  对不起啊!
  05
  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所有人都在骂我,他们在怪我害死了宫旭,哪怕我只是无心的。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是因为我的疏忽,宫旭死掉了。
  不仅是他们无法原谅我,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那一天,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
  之后的一个月,我始终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为只要一回想,脑袋里就只有疼痛,接着心脏也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妈妈吓坏了,她没日没夜地守着我。
  她说:“拾雨,妈妈只有你,如果连你也出事,妈妈要怎么办?你是妈妈的宝贝,是妈妈的心肝,你不要死。你要坚强一些啊!”
  我看着妈妈的脸,那是一张因为担忧而瞬间衰老的脸,她的眼神是那么荒芜、那么悲伤。
  我伸出手,触了触她的脸。她惊吓似的,眸光颤动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我。
  “拾雨,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了吗?你能听到我在和你说话吗?”她的声音焦急里带着一抹喜悦,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外走。
  我不知道她要将我带向何方。已经是秋天了,满地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就会碎掉。
  就如同我的心脏一样,破破烂烂的。
  她带我去了医院,带我去见了张医生。
  机械地回答问题,机械地思考,我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不去死。
  是的,面对医生的那些问题,我的内心却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去死。
  宫旭因为我死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夏拾雨,活着很痛苦吧?”张医生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人的内心,“是不是觉得死了就好了?”
  “真是个坏女孩。”张医生忽然凑近我,直视我的眼睛,不给我躲避的机会,“死了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所有做错的事,也就跟着一起消失了,是吗?所以,你认为死亡是解脱的最好办法。可是,如果你死了,活着的人要怎么办?那些恨你的人、爱你的人,他们要怎么办?”
  “总要有一些寄托,不是吗?恨你的人需要,爱你的人也需要。不要说别人,就是你自己,能原谅直接去死的自己吗?活着才能赎罪,活着才能面对生者最大的惩罚,不是吗?”
  张医生的话仿佛是一把锋利的斧子,朝我兜头劈下,将我混乱的大脑劈得无比清晰。
  对啊,死是可以解脱,可是不能赎罪。
  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却想要一死了之,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想法!
  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我得活着。
  就算是再难受、再痛苦,我都必须得活着。
  “肯乖乖配合治疗了吗?”张医生问我。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很满意。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个月都需要来一次医院。我没有休学,我还是继续去上课。
  那些指责的话语、那些憎恨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诉我,我还活着,我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是自己选择的路,我必须向前走。
  我得活着,不是为了一个美丽的未来,而是因为一段残酷的过去。
  我是没有未来的,我活着,只是纯粹地活着,如此而已。
  ……
  我有多久没去回忆这些事了?
  很久了吧!
  我不敢去想,我怕想了,我会想去死。
  我不能死,所以我不去想。
  而如今,面对宫雅的诘问,这些往事一股脑地往外冒。它们不遵从我的意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全部涌了上来。
  我的手紧紧抓着一朵白玫瑰,手心被扎破了,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几片花瓣。
  “你不要这个样子,没有人可怜你的!”
  宫雅有些尖锐的声音就在头顶。
  我偏过头去,墓碑上,宫旭湿漉漉的目光直视着我。
  那目光里,好似带了一点儿忧伤。
  我紧紧抿着唇,继续去捡散落的花枝。
  “吧嗒——”
  一滴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紧跟着就是瓢泼般的大雨兜头淋下。
  宫雅撑着伞飞快地走掉了,我还在捡花枝。
  我得捡走这些花枝。
  宫雅说得没错,我没有资格来祭拜宫旭。
  我太得意忘形了,我怎么会以为自己还可以来看看他?
  我是没有资格来看他的。
  我不能让我的花,脏了他的墓。
  我跪在地上慢慢地捡。雨水溅起尘土,将白色的花朵弄脏。有一朵离得有些远,我往前挪了一些。
  就在我伸手去捡那枝花的时候,头顶的雨忽然停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地捡起了那朵花。
  我惊得抬起头来,那里站着一个男生。
  他穿着白衬衫、黑布裤,一头稍微带点自然卷的黑发,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那朵白玫瑰。
  他就站在我面前,离我不过两步远,朝我伸着手。
  我接过那朵花,然后站起来飞快地跑开。
  我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每一根发丝,每一声呼吸,都藏起来。
  我跑得太快,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仓促中猛地摔倒,抱在手里的那束花散落得到处都是。
  雨下得很大,我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
  眼睛胀得很疼,脸上全是水,我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在哭,还是雨水的过错。我抬起手狠狠地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我继续捡那些花。我不能让这些花留在这里,连一片花瓣、一片叶子都不可以。
  “喂!”
  那个男生从背后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回头,抱着那些花狼狈地跑开了。
  宫雅站在墓园入口处的遮雨棚下面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冰冷刺骨。
  恨我吧,永远恨我,不要原谅我!
  我存在的理由,就是承受你们的憎恨的。
  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声“对不起”都毫无意义,可是这份愧疚,这份痛苦,除去“对不起”,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表达。
  我浑身湿漉漉地跑回了家,一路上我摔倒了好几次,膝盖和手臂都擦伤了,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
  到家的时候,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直接冲过来,拿干毛巾替我擦着全身。
  我知道,她心疼我。
  可是,为了爱我的人、恨我的人而活,我很痛苦。
  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心脏仿佛要被生生撕成两半。
  “妈妈,我疼。”我抱着妈妈,小声地说道,“我好疼。”
  “不疼,不疼了。”妈妈用手拍着我的后背,“拾雨,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妈妈,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好难过。”难过得不愿意再看下一秒的太阳,难过得不想再次睁开双眼。
  “嗯,没关系,没关系的,拾雨,妈妈在这里,妈妈陪你。”她小心地替我处理伤口。
  我看着她头顶生出的白发,心中越发苦涩。
  我觉得自己真的特别特别糟糕,我让爱我的人担心,让恨我的人得不到解脱,我又不能去死,只能这样痛苦地活着。
  “妈妈,我到底是为什么而生啊?”支撑着我走到今天的支柱有了裂痕,像破碎的玻璃窗一样,起了纵横交错的蛛网,一切都开始坍塌,“我要怎么办啊?”
  张医生给我构建起来的,属于活着的理由,岌岌可危。
  “妈妈带你去看医生,现在就去看医生。这就去看医生,这就去……”妈妈仓促且焦急。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不用看,肯定很糟糕。
  一如宫旭死后,我第一次照镜子。
  那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我。
  镜子里的人瘦得厉害,显得那双眼睛出奇的大,我竟然硬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拾雨,妈妈只有你,我知道你很痛苦、很难受,可哪怕是为了我,拾雨,你也得好起来啊!”
  妈妈带着我上车,然后踩下油门朝医院疾驰而去。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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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请下载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血色的雨水,带着悲凉,落下凡尘。

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

顺着他目光望去,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秃鹫,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

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半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瞬间腾空。

下载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而少年如猎人一样,耐心的等待机会。

良久之后,机会到来,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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