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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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边陲行省而言，天使驾临，乃是头等大事。数日前，金玉城里匠人民壮尽数调动，分成三班倒，自北门至府前街，将十来条街巷，近十里的脚程，全都扎上彩棚。
棚子上是红稠织锦，蚕丝紫绫，一时寻不到那么多，干脆将白绫白布用朱砂染过，暴晒几个时辰，权且充数。乍眼望去，如同家家都晾月子布一般。
制台大人行经之处，自然布置得格外精细，用得上好锦绣，棚子自然也是紫檀金楠。一众民夫推车挑担来来往往，上面是桌椅床榻，描金屏风，流苏帷幔，绸缎锦被，丝绒地毯……各类家什不一而足，寻常小门小户拾到一件，非乐疯不可。
周边乡镇的粮米也被拾掇一空，上等的白米精肉，活鸡活鱼，以及各类瓜果菜蔬。银钱如泼水般自伯爵府洒出去，至于中间会被扒几层皮，神仙也算不出来。
到了日子，钰南诚携着同知通判，共二十来名大小官员，在众人簇拥下，浩浩荡荡出了北门。卯时三刻，一高大楼船顺江而下，上面插满旗牌伞扇，船板上是衣甲鲜明的军士拱卫。
城里边，一班设宴的、摆驾的，忙得顾头不顾尾。
城外都是瞧热闹的百姓，轧肩叠背，偌大一片地方，一涌便无处下脚。差役们用鞭子驱赶瞧热闹的百姓，清出道来，两旁戏班吹吹打打。军兵提着明晃晃的留客住在前开路，后边又跟着一百来人，打着各色旗号、木牌铁牌，上书肃静、回避。
又见几匹骏马，全副鞍辔，拉的车子上是各类金银器皿，锦绣段匹，想来是一路上收的孝敬。过了好一阵，才见正主缓缓出现，却是那：弦谐笙美，雾释云开。珠光宝气冲宵宇，金山银海映琼台。馥郁瑞靉玉轿出，氤氲异香步辇来。
“钰南诚有麻烦咯。排场弄得这么大，一旦出了乱子，他可不好摆平，被许家伟收拾都有可能。”
“伯爵边上那个，拽模拽样的，是什么来头？”
郭子颐站在城楼上，观察涌动的人群。第五海将手下散了出去，寻找消失的顾昀，只是在这条件下根本不现实，只能等她自己现身，或最好不出现。
“管方，宗主可以叫他管四，这家伙修为马马虎虎，指派人倒有一手，人称‘管四方’。钰南诚手下有四人最为得力，他与程金便是其中之二。”
“剩下两个呢？”
“不认识……”第五海四下巡视着，看似心不在焉道：“只知道其中一个是他杀人的刀，另一个全无半点线索，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谈丽从城墙另一头跑过来，衣服挤得皱皱巴巴，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下边有问题，”她用手指着城墙根，“这几个既不上前，也不回走，更不和旁人接话，都是生面孔。”
“你没和伯爵府通过气？”郭子颐瞪起了眼。
第五海挥挥手让谈丽下去，反问道：“通什么气？”
郭子颐一时语塞，指指下面的人群，急道：“如果有人在这做出事来，人群惊惶之下，光踩就会踩死多少？”
“不知道，可能几十，可能几百。”
“那你还像没事一样？这些可都是人命！”
第五海发出一声长叹，点了根烟，深吸一口。
“宗主，人命在这世道，是最不值钱的。”
……
听了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步辇里传出几句话，军士们便驱使着差役驱散人群。一蒙面大汉越众而出，阻在车队之前，自箩筐里擎出扇铡刀来，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了马首，血光冲天。
马嘶人沸，车子侧翻堵塞了官路。差役们扑上来想抓住贼人，却被一轮回斩自腰间砍成两截。周边的百姓四散奔逃，这种杀人手段哪里是他们见过的。
血腥味弥散开来，又有人从扁担、菜篮中抽出武器，逆着人流向前冲杀，不时砍倒挡在身前的百姓，将混乱再度提升一个档次。
郭子颐瞳孔一缩，想也不想，自城墙上跃了出去。第五海抬手欲阻，却只看到远处一个人影。
管方在大声呼喝号令，亲兵们沿着便道包抄过去，余下一部守着仪仗。看不清钰南诚的表情，或许这场面丝毫未能动摇他的心神。
“是杀是擒，还请大人示下。”
“这应当不是贼子们最后的力量，能抓则抓起来，最后一并处置不迟。”
硬起头皮作战的巡捕与土兵，见来了援手，轰的一声四散奔逃，却又被贼人从后赶上杀死不少。钰南诚的亲兵却非这群乌合之众可比，魂师的数量也占优，战局很快被扳回，呈现一面倒的态势。
人群中有人射了几箭，见车队被守得严严实实，扔掉长弓，掏出个铁家什。还没扔出，就被两支破甲锥穿个通透，定装弹掉在地上，滚入人群。
到处都有人厮杀，百姓们昏头昏脑地奔逃。有小女孩看着炸弹表面一闪一闪，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郭子颐从旁扑上去，两手覆着厚厚一层魂力，将炸弹按在地下。
一声闷响，地面震了一震，周边人站立不稳，跌倒了不少，倒是无甚损伤。只是更猛烈的爆炸又在远处接连响起，这次可没人帮忙阻隔，人群中开出几朵血花。
说来丢人，作乱的贼人一共只有百来号，其中魂师不到五个，在一千甲士的围剿下，不足半个时辰便所剩无几。只是大多刚烈无比，宁可自决也不愿被擒。
死伤的百姓却远远多过这数目，其中大部分缘于混乱中的践踏。几条土狗贪婪地舔舐低洼处的血，被管方下令射杀。这东西一旦记住人血的滋味，会很危险。
差役们很快拉走了尸体，运来新土，垫过几层，又喷洒了药水，撒上花瓣，腥气也不再浓厚，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起惨烈的厮杀。
远处的小阁楼里，顾昀正在做最后的调试，想到这件事引出的反响，就兴奋地浑身颤抖。再次校对了炮口的角度，两门六级定装炮，威力超过魂帝的全力一击，钰南诚肯定不会有事，制台就不一定了。
摩挲着光滑的炮壁，她忽然有种解脱的畅快，再将目光投向车队，耳中却传来一阵异动。
顾昀心头一凛，掀开窗帘一角。街面上不见什么异常，但心跳得越来越快，咬咬牙，一拳砸在发射钮上。
炮弹呼啸着飞向街市中心，很多人没能躲开，残骸被气浪掀到天上。无数手持兵刃的人影自各家店铺里冲出，向她所在的楼下涌来。
顾昀又启动另外一门，密集的人群顿时又空一片，落下的残肢挂在屋檐树梢，半条街都被犁了一遍。
她轻轻一跃抓住檩子，腰腹运力，头下脚上地滑到屋顶，靠着中脊的遮掩，蛇一样溜过这间小楼。就在残余的黑衣人负隅顽抗时，女人轻巧地越过一重又一重屋脊，最终来到另一间巷子里。
街头巷尾都设了卡，顾昀在金玉城待过些日子，走得很顺利，不料被人在一间偏僻的弄堂截住。
看见那人，她先是一惊，摘下帽子，马上抿嘴一笑：“郭爷？”一边笑着，拨开额前散乱的发丝，鼻尖上冒出几颗汗珠，“真巧呢。”
郭子颐盯着脚前的石头子，话里不带一丝温度：“你的同党们已经尽数伏诛，死了这么多人，你就这样走了？”
顾昀愣一下，又是一笑，反而放松了些。“您都知道了？”
说完，她伸手要烟，郭子颐摇摇头：“我不沾这东西，你不如找第五海。”
顾昀自裙子里摸出一根，叼在嘴里，却不点火，只是盯着他看。
“您放我走，下次见面，我再跳舞给您看，如何？”
郭子颐摇摇头：“我是有老婆儿子的人。”又朝城外方向一指，“那些人也有家人，只不过很多再也见不到了。”
顾昀丢下烟，情绪突然变得失控：“我一家人就剩下我一个，还会在乎这些吗？”
“钰南诚，他根本就是喂不饱的狼！看看滨海省还有几个地方没拍过他的爪印，你们也不远了！”
郭子颐沉吟一阵，似不知如何接话，半晌，抬头道：“或许你有自己的道理，但炸弹不长眼睛，随便杀人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顾昀沉默，他继续道：“我知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但我还知道，如果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打算，那世界早被你这类人填满了。”
刚迈出一步，顾昀却突然掀起裙子，露出两条长腿。郭子颐皱眉，视线下意识避开一瞬，她却从裙底掏出件掌心雷，二话不说开了火。
郭子颐侧身躲开，身后墙面被打出窟窿。拾起块石砖，刚对准女人的后心，从旁闪出一道人影，伸手扣住顾昀右臂腕脉。
这一下变起仓猝，两人俱是一惊。顾昀刚想反抗，身子却如遭电击，随即脖颈架了一柄利刃。“老实些。”有人在耳边说道。
来人眉若直尺，眼如邃井，正是第五海。
“宗主，可否给我个面子，暂且留这女人一命。她肚子里藏着些东西，我想掏出来。”
“掏出来之后呢？”
郭子颐气势不降反增，小小弄堂里，竟容纳了两名魂帝对峙，一时风云变幻，泥砾草叶似被两人威势所慑，簌簌避至两旁。
“她可能还有些用处。”
顾昀听了，明白自身处境，将第五海当作救命稻草。当下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倚在他身上。
郭子颐静静看着两人，放下了手，随着简单的动作，身躯似乎变得高大威猛起来。尽管平日里只是嘻嘻哈哈的老好人，在这一刻，他终于拿出一宗之主的气势。
第五海在犹豫，他不知道对方强硬的面孔下，内心是否同样坚定。从这女人口中可以掏出很多信息，杀掉是极大的浪费，但与郭子颐翻脸同样非他所愿。
郭子颐再踏一步，前脚落处，一道极淡的波纹浮出，如石子投入湖面，荡起涟漪。
第五海眉头皱得更紧。
“海叔……咦？你们在做什么？”
弄堂另一侧，谈丽冒冒失失拐了进来，“伯爵府的人快到这边了，你们还没弄完？”
第五海喟叹一声，剑刃拖动，女人的尖叫刚到喉咙便戛然而止。松开手，尸体倒地，鲜血涂在墙面上。
郭子颐点点头道：“回见。”说罢不见踪影。
后来，第五海查了顾昀的身份，这女人姓赵，原是滨海本地人。十七年前，家族被伯爵吞并，父母去世，她自己也流落他乡。
钰南诚扩张势力的过程中，结仇不少，这次算是仇家的联合行动。凭自己的身份，顾昀被推举为行动的领头人。为了买魂导器，她谋划了钱庄劫案，事后因第五海追查得紧，便试图找人栽赃。
只是这魂导器的来源，查起来却困难重重，对方似乎比想象中麻烦得多。
至于伯爵本人，安排手下收拾这一片狼藉后，立刻去迎接真正的制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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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晔闻到一股浓香。
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桌前，面前摆着盘烤肉。由于腹内空空如也，也不管那许多，端起便吃。
旁边有人叫唤，扭头一看，是之前在面馆遇见的叫化子，浑身是血，没了两条腿。
叫化子坐在边上，定定看着他，道：
“这是我的腿，也给我吃一口吧。”
郭晔惊叫一声，头磕在墙上，惊醒过来。
没有桌椅，没有烤肉，只有那个瞪眼的人头。
这是片狭小黑暗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阵阵阴风不知从哪吹进来。他全身赤条条的，两臂被指头粗的钢链反锁，连在墙上。其实这完全是多余，现在的郭晔连站起都费力。
试着动了动，才发现身体几乎失去知觉，只有些微弱感应，换作平时，他甚至可以精确操纵每条肌肉。丹田内魂力空空如也，经络被一股阴冷力量缠绕，许久才会有所脉动，仅限于维持身体不死去而已。
左臂与右踝肯定是断了，内腑的伤势暂时不好判定，但绝对不会轻，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极大痛楚。肩头与四肢关节被长钉穿过，表层血迹已经干涸，就是这东西阻断了气脉与魂力。
身上几处刀伤被草草洒了些香灰，权作止血。郭晔试着靠墙坐起，仅一个动作，剧痛就令面容扭曲。挨了长庚最后一下，能活着已是万幸，身上不知还有几块骨头是完好的。
他没杀我？
郭晔有些闹不明白，如果最终目的是将他关起来，何必一上来喊打喊杀？
闭上眼，他试着将呼吸放缓，直到内心平静下来。如果大喊大叫能令自身处境有所改善，郭晔早放开喉咙叫了。
黑暗中很容易迷失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端着一盏灯火。
“爷爷留你一条小命，是有些问题要问，你最好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长庚脖子上还围着纱布，话音比之前低沉得多：“不然，一刀枭首是死，零切碎剐也是死，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郭晔点点头：“我昏过去多久？”
“你没有问话的资格。”
角落处，堆着从手环里搜出的物件。长庚捡出一块徽章晃晃，“你是史莱克的学生，几年级？”
“四年级。”
“魂导系？”
郭晔点头称是，长庚嗤笑一声：“我也是糊涂了，武魂系怎么可能会用魂导器。”
之后问了些关于学院内部的问题，令人诧异的，郭晔丝毫不见犹豫，竹筒倒豆子般一一回答。
长庚又拿出片金色树叶：“这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好，在城里闲逛时看见，顺手买了下来，你若喜欢便拿去。”
如果每句回答都是谎言，对方便无法通过情绪语气进行对照，至少目前为止，这伎俩还算有效。最后，长庚拿起那柄单锋剑，“这东西，是从哪来的？”
郭晔心脏漏了一拍。
“众所周知，我身为一名魂导师，做几件魂导器带在身上，是很合理的对吧。”
长庚没踢过足球，更没什么幽默感，一把将他提起又摔在地下。“爷爷不管是你做的还是如何，这式样，你是如何弄出来的？”
郭晔面色苍白几欲吐血，眼中似有无数光点闪烁，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痛苦地缩成一团。“这就是我自己琢磨着弄出的东西，难道这种式样还有专利吗？”
长庚呼出一股粗重气流，在隔间里来回踱步，面目似极焦躁。走了两圈，突然蹲在郭晔身前，拽着头发，盯着他两眼道：“前不久，有个人给我带来不小的损失，爷爷差点一刀砍死他，但还是让他跑了。那家伙的武魂，与你这东西几乎一模一样。”
“爷爷再给你一次机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就给你个痛快。”
郭晔嘴角处溢出鲜血，喘息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这就是我自己设计的，你怎么问都是这样。”
长庚将他甩开，恨恨地啐了一口，郭晔能听见磨牙声。未等体内痛苦平息下去，长庚再度蹲下，将几枚纽扣大小的仪器贴在他身上。
“爷爷擅长的是杀人，逼供并不在行，只能用用这些小玩意。发明这东西的人叫它恶魔的硬币，如果能在体验后还维持这个答案，爷爷就信你。”
恶名并非凭空得来，此物同样是魂导器的一种，只要输入魂力，便会从一面探出无数不规则的金属丝，并附有特殊药物。由于极易弯曲，刺入人体后，便会扭曲变形，最终变为错综缠杂的一团。
“如何？这东西的滋味，可没几个人能挺过去。”
郭晔双眼微闭，选择听而不闻。
长庚终是一咬牙，启动了魂导器。
一声凄厉惨叫霎时间填满整个厨间，只是找不到出去的路径。即便听惯了这声音，他依然觉得心脏被揪扯一下。
良久，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隔间里只余两个人的喘息声。郭晔已是气若游丝，面如金纸，似乎下一刻呼吸便会断绝。
见他依旧不发一言，长庚点了点头。
“你小子有种。”说罢，长刀已被握在手里，悬在郭晔头顶。
“慢！”
又传来开门栓的声音，面馆老板推门而入，手里端了碗面。
“不要坏我的规矩。”
“你的规矩？”长庚斜楞着眼，刀尖指向他两眼之间，“你的规矩算个屁，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宰了？”
老板面无表情，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刀拨开：“认清自己的处境，被追得无处躲藏的人不是我。这一刀刺下去，明日你去招待客人？”
长庚脸色涨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长刀微微颤抖，仿佛手中扼着不断挣扎的巨蟒。就在行将爆发的那刻，他终于发出不甘的低吼，缓缓收敛了力量。
用肩膀将面馆老板撞开，走了出去。
老板走到郭晔身前，“睁眼，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他依旧面无表情，将碗搁在郭晔脚边，“饿了吧，吃面。”
郭晔看了一眼，就是铺子里卖的抻面，浓汤，香菜，肉粒，一层红油。老板用筷子捞了两捞，热气扑在他脸上，气味冲进鼻子里。
他本能泛起一阵恶心，干呕了几下，勉强吐出一个词：
“拿开。”
老板站起身看向他，问要不要放醋。郭晔缓过气，抬头，两人对视着，老板眼中不带一丝神采。
“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郭晔用下巴指指案板上的人头。
“做面。”
老板的声音很冷静，带点北方口音。郭晔又有呕吐的**，只是体内空空如也，胆汁都没得可吐。
老板弯腰将面端起：“不止我吃，大伙都吃，你也看见了，我生意不错，你之前不也想吃吗？”
郭晔没回话。
他将面撂在案板上：“我先放这，早点吃，放凉就坨了。”说完转身出去，郭晔叫他也不回应，关门前留下一句：“叫我铁干就行。”
门在外面被锁住了。
郭晔闭上眼，没过多久，体内便传来火烧火燎的饥饿感。
隔间重新回到黑暗状态，门缝里露出几丝光线，外面可能是后厨。面碗还在案板上冒着热气，表面凝了层油花，旁边的人头上有苍蝇萦绕，空气里翻腾一股肉腥味。
他放缓呼吸，嗓子里干得冒烟。
估摸又过了半天时间，铁干端了碗热面进来，换下之前那碗，一句话没说。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等他再一次进来，郭晔已经没力气坐着。这次铁干放下面条后没走，拉了条凳子坐在面前，“你不饿吗？”
郭晔盯着他，没说话，过一阵才道：“如果我真吃了，你会怎么做？”
“你如果吃了，就不再算人，”他将泡胀的面条倒进泔水桶，“人都不算，我杀了你，就像杀猪一样。”
“如果我不吃，饿死了，你再煮了我，也不算杀人？”郭晔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个微笑：“反正我是要死的人，能不能说说为什么？”
铁干的眼神第一次闪烁：“之前从没人问过为什么，”脸皮一耸，居然也笑了，“趁你还醒着，咱们就聊聊。”
他坐回凳子，收起脸上的笑，将手支到郭晔面前：“看见了没，滚水烫的。去年因为这个，我的生意好了起来。”
那天晚上，铁干正要收摊，来个人说要吃面。快吃完时，撂下筷子张口便骂，嫌面条不地道，粗细不匀。
铁干赶忙赔不是，说手有旧伤，不利索。
那人不乐意，不但不给面钱，还要讹一笔。两人争执起来，铁干回到后厨，抄起切面刀，一刀抹了他喉咙。
“杀完人，我也没慌，抬进后厨摆着，后来天气热怕放臭，就剁碎了。剁完觉得可惜，扔到汤锅里煮。”
换了材料，生意反而好了起来。
“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不怕，后来想明白，我就喜欢看人家吃，心里边觉得踏实。”
郭晔欲言又止，铁干摆摆手，让他等会。
“我家乡在浮阳省，几年前才来的这里。最开始，有个神神秘秘的家伙，来到我们那，让种一些怪模怪样的草，还花大钱来收，大伙便听了他的。”
“种着种着，就没人种粮食了。天灾加上**，闹蚂蚱，闹兵患，一年到头没收成，有钱也吃不上饭。”
“饿了几年，树皮，草根都吃净了，还是扛不过。我向南边一路逃荒，没多远便支持不住，太阳一晒就倒了，倒了起不来，我就往前爬，饿着也要爬。一边爬，一边往外吐酸水，到最后酸水都没得吐，就晕了。”
“醒过来时，闻见有香味，我接着爬，身上反而热乎起来。而那是冬天，我本来已经冻硬了，但就是热得难受，这种感觉，你一会可能也有。”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
“爬了一阵，我找到香味，是俩小孩用瓦罐煮东西。我说不出话，爬过去捞住罐子，手里一阵冰凉，其实皮已经烫掉了。”
“瓦罐翻了，里面滚出半只手，还没煮烂……”
郭晔强打着精神，铁干依旧面无表情：“我活了下来，逃到这边，大城市混饭容易，但心里还是不踏实，直到看见那么多人吃的高兴，总算放心了。”
“既然大伙都喜欢吃，干脆多做点。一般人能做三锅，你身板小点，两锅是够的。”
灶神祠人流不小，面馆生意不错，总有叫化子讨吃的。铁干有时会挑一个给碗面，吃完带到后厨，打晕后绑起来，饿着。
“每个人到这，我都会告诉他面怎么做的，吃不吃自己定，但除了你，他们都吃了，吃一碗还要一碗。”
“其实我对你这孩子印象不错，要不是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我真没想过对你下手。”
讲完故事，他端起面走了，郭晔脑子里浑浑噩噩，又陷入昏迷与清醒的循环往复。
每当意识恢复时，他都会试着运用残余一点力量，进入冥想状态，只是关节处的长钉令每次尝试都徒劳无功。无奈之下只好暗运内息，逐步逼活脉路，激活武魂中的生机修复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或许只是不愿老老实实被人杀死，又或许只是种本能。
之后铁干与长庚都来过几次，或许不愿浪费，每次得到拒绝答复后，他们会直接将面端走。这面通常被长庚吃掉，但他每次都让铁干先尝一口。
“万一你想药死我，怎么办？”
等到最后一次来时，郭晔连眼都睁不开，铁干踢了他几脚，见没反应，便将面碗搁在一边。
“真死了？”
他嘀咕一句，将手指凑到鼻端，过半晌点了点头。钩子刺入肩头皮肉，郭晔被拖到后厨，倒挂在一个铁架上面。
正对头顶的，是个大号木盆，盆底凝着厚厚一层血垢。
可能大堂里有人招呼，铁干擦了擦手，走出去。没过多久，不远处传来些微响动，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探头探脑从通风口溜了进来。
是糖糖。
郭晔睁开眼，整个世界是颠倒的，见那猢狲四下里翻东西吃，他张嘴叫了一声，声音虚弱无力。糖糖抬头，眨眨眼，没搭理他。
拼命赶走颅内的晕眩，想起几天前，穆清抓猴子时吹的口哨。本着死马做活马医的态度模仿一下，不料真的有效。
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还在，就摆在角落里。郭晔示意它去翻动，最终掏出个被密封住的瓶子，里面装些不知名的药粉。
糖糖拔出瓶塞，倒了点在爪子里，嗅了嗅，却被飞散的粉末弄个喷嚏。当下将瓶子丢在一旁，不满地瞪了郭晔一眼，伸爪去面碗里捞肉吃。
不等吃到嘴里，脚步声传了回来，糖糖松开爪子，以极灵敏的速度原路钻出去。尾巴尖刚消失在视野里，铁干掀开帘子走入，将面碗端了出去。
郭晔长吁口气。
全无预兆地，肩头被刺穿的部位射出两股血箭，长钉高速振动，将几乎黏在一起的骨肉震碎薄薄一层。郭晔扭头，用牙齿拔掉一根，另一根被叼在口中。
仿佛有烙铁贴在伤口表面，他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猛地一弓腰，上身弹起，额头几乎贴上脚背，头颈一缩，长钉插入锁孔之中。
这期间，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嘶吼，还有惊天动地的打斗与破碎声，这些被他全部无视，一门心思撬开锁芯。约过了盏茶时分，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过不久又是同样一声。
木盆被砸翻，郭晔从半空中摔到地上。稍喘了口气，牙齿间传出有气无力的哀鸣，双肘同时渗出鲜血，又是两根长钉掉落。
本以为体内不剩多少水分，体表还是渗出薄薄一层汗液。
郭晔如搁浅岸上的鱼般大口喘息，暗自运力，低喝一声，肩肘关节松脱，两臂被翻到身前。将双腕的长钉如法炮制拔出，撬开镣铐，用较完好的右手，拔出腿上的最后四根。
每拔出一根，面色便苍白一分，最后在地上留下一层汗渍。喊杀声渐渐远去，他不顾伤口血流如注，拾起铁干落下的剥皮刀，将身体挪到墙角，闭目调息。
对现在的郭晔而言，恢复力量比治疗更为重要。
……
长庚杀性虽然浓重，却非暴躁之人，只是近期发生的事没一样顺心的。
星盘里那么多人，偏偏他分到这最该死的任务。史莱克城对这类人而言，与龙潭虎穴无异。
本想将一窟鬼收为己用，却被人中途搅合了，几个鬼头都在有意避着自己，想杀都找不到人。
福禄洞内部错综复杂，长庚不愿深入。万一迷失了方向，在胳膊都伸不开的地方被一窟鬼围攻，他也有饮恨的可能。
明口正店的一把火，暴露了最后一个落脚点，否则也无需委身在这疯子的小面馆里，他做的面条好吃不到哪去。其实细想一想，已经很久没接到星盘的讯息，或许自己可以试着获取自由，也说不定……
不知为何，吃饱喝足的长庚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密林，枝叶将日光都遮蔽住，只透出点点金黄。
那是他很小时候见过的景象，现在回想起却是那样清晰，清晰的令人恐惧。
胳膊上传来阵阵刺痛，低头看时，才发现一只毛色鲜艳的花豹咬在手腕上。长庚大叫一声，一把将豹子甩了出去，血流的更多了。
宋驼子的药粉被证明是非常有效的，此时在长庚心目中，自己依旧在与兽群作战。
出于杀手的本能，亮出武魂的长庚劈开一切障碍后，站在青天白日下，看着如山如海的斑斓猛兽，嘶吼一声便冲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杀出包围，只知道如果再犹豫，死的一定是自己。
李连秀双腿颤抖着，勉强举起自己的腰刀，看着从大街另一头冲来的杀星，几乎陷入绝望。
看到这人第一眼起，灵台那一丝清明告诉他，真正的凶手出现了。只是稍微晚了些，这人已经疯魔了，正在城里大开杀戒。
有过几次经验的百姓们躲得很快，尤其见到眼窝里嵌着斧子的巨汉，拖着一柄长刀冲过来时，净街效果出奇的好。
巡捕们自然是不能躲避的，他们在一旁大声叫嚷，要这个身受重伤的汉子束手就擒。只惜这人似乎不怕他们，单人独刀在队伍中搅起血浪，上一秒还在怒喝的家伙，此时鲜血从脖子里呲呲地向外冒。
“绊他！”
李连秀大吼一声，几支弩箭刺入长庚大腿，令他速度降下降些许。四个巡捕中的好手牵着铁链远远兜过去，当链子拦在他腿上时，四人迅速移形换位。同时又有两名巡捕张开铁网从屋顶跃下，想要将巨汉包起来。
这是他们捉凶的标准模式，铁网与铁链上都布满细小的倒刺，一旦沾上便逃不掉，向来是无往不利。
不知为何，明明长刀还握在那巨汉手里，李连秀突然发现前胸多了个洞。不等想明白其中门道，长庚手一挑，他整个人飞起来撞向铁网，如扎破的袋子般溅出大片血水。
“这，这不应该啊……”
看着巨汉双臂用力，硬生生将几个拉扯铁链的巡捕拖过来，一个个剁掉头颅。李连秀抬起眼皮，才发现天空都被染成红色。
“天呐，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