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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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市中院，刑一庭。顾宗胤在自己办公室的折叠床上醒过来，走廊里已有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早晨八点十五分。
遮光窗帘露出一条缝，灰白的天光透进办公室里来，昭示着这又是一个凉爽的阴雨天。
顾宗胤带着半睡半醒的神情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又撸了撸自己满脑袋的乱毛，决定起床。他把薄毯和枕头胡乱卷成一团塞进了办公室的壁橱里，又将原本摞在地上的十几个装满案卷的纸箱逐一搬到折叠床上。
这是一个大约十五平方的房间，摆着两张大办公桌，两张配套的电脑桌以及滑轮矮柜。皮质长沙发前面有一张窄窄的茶几，靠墙是一整排落地书橱。
这些啰里啰嗦的家具把原本就不算太大的办公室塞得满满当当，但更令人受不了的是，办公室主人的东西已经多到完全摆不下，书籍和资料从书橱半开的玻璃门里满溢出来，堆到桌子上和地上，沙发前的矮几上歪七扭八的叠着四五个开着盖的文件箱，一些大约是正在阅读的棕皮卷宗半开半合地丢在箱子上，茶几下面的地上更是堆叠着满满当当的报纸和期刊杂志，有几叠从最底部就没有打好基础，没堆到半米高就歪了，直接散落到地板上，压住了一双灰色的酒店拖鞋。
两张办公桌上的物品简直精彩纷呈，一眼望过去，大约有百来本书，几十本案卷，四五个颜色材质各异的杯子，两台叠在一起的笔记本电脑被埋在一些内容不明的纸页里，上面压了一个木质的架子，大概是用来搁书的，边上是几个黑色桌面文件立，里面胡乱插着文件夹、剪刀、塑料纸、好几个喜糖盒子和茶叶罐。
顾宗胤倒不在乎这些，走过去在桌子上刨了刨，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播放软件看新闻。
他伸手把自己身上这件白色老头背心往上卷，露出一身线条分明的腱子肉，顾宗胤大约是对自己的身材颇为得意，伸手在形如垒砖的腹肌上摸了几把，然后撩开窗帘，从窗台上几盆蓬如乱草的吊兰后面抓出个10磅的哑铃，开始练臂弯举。
早新闻先是播了几条国际快讯，接着是最近的经济形势和股市起伏，在顾宗胤趴在地上做俯卧撑的时候终于播到了本埠新闻。
“根据警方查证，被发现的尸体为年轻女性陈某某，23周岁，生前就读于理工大学二年级的服装设计专业，近日正在某品牌服装公司实习。31日晚间，陈某某曾与同寝室同学最后一次通话，表示自己错过了末班公交车可能会留宿在市区，随后便失去联系。陈某某的老师和同学随即于次日报警，并曾在微信朋友圈发起寻人，然而一直无果……”
顾宗胤停下了正在做的俯卧撑，从地上爬起来，去看电脑屏幕上正在一板一眼播着早新闻的女主持人。
“直到今天凌晨，有村民在XX国道XX古城遗址的考古发掘区中发现陈某某尸体，经现场法医鉴定后确认已无生命体征，且被害人生前有遭性侵痕迹……”
顾宗胤的双眉不由得紧蹙了起来，脸上已露出一种与方才完全不同的严肃表情，他迅速伸手关掉了正在播放的软件，打开搜索网页，在搜索框里键入了“H市，女大学生尸体，古城遗址”几个关键词。网页上迅速跳出了一排排蓝色的新闻标题，顾宗胤点开一个往下看，网站编辑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竟然还在网页里加了一张打着马赛克的女尸照片。
网站的报道与电视新闻殊无二致，没有更多的细节信息，大约是警方发下来的通稿。报道里没说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但也没有要求可能目击的市民提供有用线索，警方显然是已经抓住了颇有把握的证据。
顾宗胤长舒一口气，抓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身上因运动而渗出的一层薄汗，又从沙发上团成一堆的制服里淘出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往自己身上套。
可是没等他系扣子，办公室的门就“嘭”一声开了，女孩的声音惊道：“师兄！你一个已婚男人！一大早赤身**的！啧啧，这是打算勾引谁呢？”
顾宗胤不慌不乱，大喇喇地任她看，挑着眉毛说：“你一个未婚妇女，一大早强闯民宅偷窥裸男，想干什么？”
“我看就看了，还占你便宜了怎么的？”
来人是一个俏丽的短发女孩，身材丰满，深眼高鼻，颇有几分欧美风韵，正是刑一庭的书记员凌琳。
凌琳环手倚在办公室的门框上，脸上带着笑意，嘴巴却一点不饶人：“再说了，刑法几时改了？连办公室都能被解释成民宅了？”
顾宗胤飞快扣上自己的衬衫扣子，头也不抬地说：“最高院审理抢劫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对入户抢劫的\'户\'扩大解释为：封闭的院落、牧民的帐篷、渔民作为家庭生活场所的渔船、为生活租用的房屋。我现在生活居住在办公室，自然是刑法学意义上的“民宅”！你有什么异议吗？”
凌琳被他这贯口似的一连串强词夺理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你这是违背立法本意！任意扩大解释！瞎掰！”
说着，迎头朝他扔了一只塑料袋过去。
顾宗胤伸手一捞，把这装了两个包子一只鸡蛋的早餐袋子稳稳接在手中，嘴里啧啧的挑剔道：“师妹，你这投喂质量不行啊！包子这种内含动物油脂的精制碳水化合物，会把你师兄我的漂亮腹肌吃没的！下次能来点儿富含膳食纤维的非加工碳水吗？”
凌琳：“说人话！”
顾宗胤：“比如番薯南瓜什么的。”
凌琳朝他翻了一个堪比水煮蛋的大白眼：“要吃你自己到食堂吃去！少来使唤我！要不是怕你饿死在办公室里还要辛苦我来收尸，我才懒得管你！”
顾宗胤早已三两口就咬掉了一个包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小白眼狼，你师兄我日常孝敬你的零食难道还少吗？叫你带个早饭而已！即便不看在我们的同门之谊和革命友情，也得看在我这整日不着家24小时为党国事业鞠躬尽瘁的份上吧？”
凌琳嘴里“切”了一声，不屑地说：“谁不知道你那点有家难回的难言之隐啊，假公济私占据公共资源！庭长可说了，到基层锻炼的十个人全都回来了，我们庭也会来一个，让你把办公室好好整理一下，别搞得跟狗窝似的！”
顾宗胤闻言，顿时牙疼似的歪了歪嘴：“不是吧？周庭他老人家竟然打我这间屋子的主意？我这儿怎么坐人啊？”
凌琳说：“你这儿怎么就不能坐人啦？我们庭就只剩你这里一个空位了！现在办公室都紧张，总不能为了他再跟行装处申请一间新的办公室吧？”
顾宗胤承认她说得颇为在理，一时竟想不出什么阻止新室友的理由，忙问她道：“政治部要把谁分到我们庭里来？”
凌琳暧昧一笑：“叶战”。
星期一上午八点半，中院刑一庭在会议室开了个短会。
庭长周大风用五分钟说完了三件事：
第一，各位法官手里的未结案数量，已经快要超过院里规定的警戒线，大家必须加班加点，尽快办案。
第二，有新人要来，顾宗胤必须立即迅速马上清理他的狗窝，给新同事留出位置。
第三，院政治部强调，要加强个人情报报备工作。上周又查到有人新购置了房产却不向组织汇报。
“尤其是，婚姻情况变动。”周大风说完这句话，斜了顾宗胤一眼，“离婚的，新又结了婚的，必须立即填写情况报告单！”
五分钟讲完，庭长宣布散会。
顾宗胤深觉早会上庭长的讲话大有深意，似乎都是冲自己来的，连忙用笔记本儿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沿着墙角往外蹭，冷不防听见周大风在背后大喝一声：“顾宗胤！来我办公室！”
“庭长，您知道我的实际困难，就别往我这小办公室塞人了吧？”
顾宗胤摆出一副颇有难言之隐的模样，企图用可怜巴巴的表情从庭长那里博取一点同情。
周大风却不吃他这一套，他是一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领导，从未打算跟下属们不分彼此地打成一片。
“你有什么实际困难？家里二百多方的大平层，距离单位不到两公里，非要每天都住在办公室里！你让那些房子买在郊区，每天开车一个半小时来上班的同志怎么活？”
顾宗胤自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欲言又止地说：“他们住得再远，那也是一个家呀！哪像我？有家也不能回，这才叫一苦逼。”
周大风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悦：“你倒说说，你怎么就有家不能回了？家里有那么漂亮能干的媳妇！新婚没两年的小夫妻，你这样对人家合适吗？”
顾宗胤说：“庭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徐珊确实能干，可我们不合适，这一回家就是吵架，多折寿啊？还不如住在办公室干净。”
周大风听得十分头疼，决定不再跟他废话，怒道：“混账东西！不合适你当初干嘛娶人家？叶战必须坐你那屋，你看看我们院里，有哪个办公室跟你一样乱？快滚回去收拾东西！”
于是顾宗胤从善如流地从庭长办公室滚了出来，迎面又撞见凌琳。
那姑娘正推着一手推车的办公用品，在顾宗胤门口卸货。见他灰头土脸地从庭长办公室出来，幸灾乐祸地笑道：“师兄，又被庭长训了吧？”
顾宗胤说：“那是庭长他老人家看重我！爱之深责之切，懂不懂？”
凌琳嘲讽说：“那照庭长训你的频率来看，他可真是一天爱你千百回啊！”
顾宗胤说：“你把这一堆热水瓶、废纸篓都放在我门口干什么？组织派你来慰问我这个低保群众的生活？”
凌琳：“上午叶战要来报到，我得为新同事领点儿办公用品。可你那屋子实在进不去人，东西也没地方塞，可不就只能放门口了。”
于是，等叶战被人事处张处长领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壮观场景：
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放着一个装案卷的铁皮矮柜，上面搁着两只未拆封的电话机，一把热水壶和一个废纸篓，废纸篓里零零碎碎的装着订书机、笔筒、计算器之类的东西，边上还倚着一套扫把簸箕。
办公室的窗帘半拉着，因而光线有点昏暗，细小的尘埃颗粒在日光灯管照耀下的空气里游荡飘舞。那间屋子就像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小仓库，地板和靠窗的折叠床上堆着几十个棕色纸板箱，报纸和文件坍塌得满地板都是，让人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窗台上种着大大小小六七盆吊兰，一派水草丰茂的欣欣向荣，几乎糊住了半个窗户。但走近看时，里面却充满了纸屑、苹果核、花生壳之类的小杂物，一只暗红色的蟑螂丝毫不避日光地从草丛里探出一对小小的触须，还抬起眼睛同来人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
叶战只觉得头皮发麻，要不是人事处张处长和刑一庭周大风庭长都站在一旁，他恨不得直接从这里逃出去了事。
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却很淡定，他身材十分高大，穿着件皱巴巴的白色制服衬衫，头顶一堆乱篷篷的天然卷，面容却意外地轮廓分明。一双微微眯起的大眼睛正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被惊呆了的三个人，嘴角微微上挑，看起来英俊得很有些痞气。
人事处的张处长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环视了这狗窝一圈，冲周庭长点点头：“小叶我就交给你了！青年才俊，英国的普通法硕士。”
又回头拍拍叶战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你们周庭从事刑事审判二十多年了，业界权威！顾宗胤法官也是业务骨干，你要好好向他们学习。”
叶战抬头，正对上顾骨干似乎颇有深意的笑眼，顿觉自己的法律生涯道险且阻，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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