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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西岭雪 9069 Nov 26, 2021 6:06:54 PM
    贾宝玉的学问与理想
    曹雪芹写宝黛,总是惯用反笔,明贬实褒,尤其对宝玉更是如此,甚至在宝玉第一次出时前有两首《西江月》针贬之,说他:“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完全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反面典型。
    而这使得读者也因此得出了一个错误结论,觉得宝玉不爱读书,满腹草莽,正如小厮兴儿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
    ——然而当真这样想,我们岂不同兴儿一般见识,错会宝玉了?
    宝玉当真不喜欢读书吗?他的学问又到底怎么样呢?
    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时,第一个问题便是:“妹妹可曾读书?”然后才问名字,又引经据典地举出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来,给黛玉取字“颦颦”;
    后来见了秦钟,感其人物俊美,也是先问他读什么书,而后才“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只从这两点,已经足可见出宝玉并不是不读书,而只是在意别人读的什么书,寻找合乎自己频道的知己而已。正所谓以文会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书中正面描写宝玉认真上学的,只有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清早起来,宝玉来给贾政请安说要上学去,遭到父亲一阵抢白。但贾政终究是在乎儿子的学业的,因此又特地叫了跟宝玉的李贵进来细问:“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听李贵说是“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便又发话说:“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可见,在贾政这样的“正经人”眼中,《四书》才是真学问,《诗经》古文则都是哄人的虚应故事。因为古时考科学,《四书》是必考科目,更是八股依据。
    然而宝玉偏偏在诗词上还有些悟性,对于八股文章却是深恶痛绝,遂给了人们一种不学无术的错误印象。
    但也是在这第九回里,有一日贾代儒因有事回家了,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交作业。可见“对对子”也是学堂里的正经功课。
    而宝玉在这方面显然是强项,深得塾掌称赞的,这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中可以充分见证。宝玉吟诗作对的急才相当惊人,非但出口成章,亦且文采斐然,像“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等,真是余香满口,纸上生花,连饱学之士们也甘拜下风——虽然不免有恭维附和之嫌,但是贾政课子甚严,也忍不住点头微笑,可见十分满意。
    游至蘅芜苑,许多异草珍卉,众人皆不认识,惟有宝玉指点说这是薜荔藤萝,那是青芷紫芸,引经据典,如数家珍,不负了宝钗曾说他“旁学杂收”。
    后来大观园竣工,贾政就命人悬了那些对联出来,虽然书中解说此举是为了投元妃之好,使其知宝玉之长进;但同时也可以看出这些对联相当拿得出手,足以为园林增辉。
    接着元春命众人各题一匾一诗,惟命宝玉独作四首。黛玉悄悄帮他做了一首让他打小抄,元春看后,喜之不尽,称赞说:“果然进益了!”又特别指出黛玉替作的那首“杏帘在望”为前三首之冠,并因此命名“稻香村”。
    元春可是不用跟宝玉说客气话的,所以这里是真心称赞宝玉的长进,但同时也看出,黛玉的诗才还是要比宝玉高出一截子的,代作之诗一眼就能分出高下来。
    后来贾宝玉搬入大观园,曾作四时即事诗,在王孙公子间广为传诵,一时上门倩诗求画者众多。而此时,宝玉不过才十二三岁,已然能此,倘非生于豪门,纵在贫门薄宦之间,亦堪称少年仲永了。
    至于后文海棠社、菊花社、柳絮社多次较量,宝玉始终落第,但一则是薛林二人的确超凡拔群,二则多半是李纨给众人面子,拿宝玉开涮罢了,不能当真。
    而在外人面前,贾政与众清客谈论奇闻,找宝玉、贾环、贾兰来当众写《姽婳词》之时,宝玉的表现则令人叹为观止。一篇长歌行写完,众人一边念一边赞,念完了“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既然是“笑道”,可见已经很满意。对贾政来说,没有骂,就是夸,能笑一下,那已经是无上之誉。
    第九回之后,书中很少再提宝玉上学的事,倒是专门写到宝玉收拾了外书房读夜书,但是因为没有秦钟做伴,多少有些扫兴,所以也没详写到底读的怎么样,又读些什么书。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袭人曾劝他:“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凡读书上进的人,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
    此处略一点宝玉性情,侧面印证了宝玉不是不读书,而是对于“读书”有一套自己的选择标准和评判道理。
    当时宝玉在袭人的柔情劝诫下千誓万肯,然而过后仍是照旧。三十二回中湘云也曾劝他:“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
    宝玉听了立刻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还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可见宝钗、湘云所说的“仕途经济的学问”在他眼中,都是些“混帐话”。
    第三十六回中,于宝玉的性情理论再次皴染总结,说他“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
    此处“充役”,指的应是调制胭脂膏子等等打打下手之事。每每宝钗等来劝,他反十分生气,有个理论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且将四书之外的书尽焚了。
    此时距袭人之劝已过了三四年,可见宝玉越大反面越有了一番坚定的认识,誓要一条道走到黑了。甚至连古往今来的忠臣良将也非议起来,且有一番生死价值论:
    “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可见宝玉一生事业,只是任性自然,得情之所钟,也就不负此生了。正如杜丽娘在游园时所唱:“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紧接此回,探春便发帖邀集,提出建诗社之议。宝玉最为兴奋:“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
    ——原来这才是宝玉心中的正经大事。为众人取号时,宝钗说他“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果然能如此一生,又有何不可?
    大多读者以为宝玉喜爱女孩子只是多情好色,实则在宝玉心目中,女孩子乃是“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他爱的是女孩子身上最天然灵性的那部分。所以一旦女孩子们也满口功名利禄之辞,也就染了男人浊气,入了国贼禄蠹之流了。
    但是美而可爱的女孩子,最好也还是要读书的。
    香菱为学诗而耽精竭虑,如痴如魔,宝玉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在他的标准里,香菱是个品貌兼优的好女子,但如果不读书,就“虚赋情性”了,就“可惜”了,就“俗了”;如今到底开窍,要学诗了,就是“地灵人杰”,“天地至公”了。可见他有多么在乎一个女子的学问。
    因了他这话,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便不高兴,没有接茬。因为宝钗说的跟他说的是两回事。宝钗的学问,指的是仕途经济,是理性的学问;而宝玉的苦心,则说的是诗词歌赋,是灵性的学问。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宝玉视诗人化身的林妹妹为知己,对满口理法的宝姐姐则始终敬有加,爱不足。
    宝玉虽焚了书,并不是从此不读了。第七十三回中,有一段关于宝玉功课的大盘点——书中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吹了耳旁风,要他仔细明天问话。宝玉听了,顿时发起愁来,只好临时抱佛脚,理熟了功课,以备查考: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这段话明贬实褒,可见宝玉并非整天只读茗烟孝敬的那些“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正经书看得也不少,不但“四书五经”乃至史书古文都是读过了的,连八股文也读了,只是因为他读书是为了兴趣而不是为功名,所以各书读得有深浅罢了。像《庄子》、《离骚》等那是随手拈来,但是八股文章就没什么大研究了,且深恶其“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再次表现他对功名利禄的厌恶,颇有魏晋之风。
    其实,作者对魏晋风流的向往在书中是再三皴染不言而喻的,到吟咏菊花诗时已经集中爆发了出来,“一从陶令平章后”,“莫认东篱闲采掇”,“彭泽先生是酒狂”,“忆旧还寻陶令盟”,再三再四强调菊花与陶渊明的关系,可见作者有多么崇拜访陶渊明。
    我们可以理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什么却不能容忍宝玉的性僻烟霞不慕功名呢?
    海棠诗社,其实颇有点像魏晋时的“竹林七贤”。而林黛玉正是住在翠竹森森的潇湘馆,又“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宝玉深敬之,引以为知己。
    综上所述,可见宝玉不仅才情过人,而且旁学杂收,学问渊博,如果读者仅从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就以为他不读书没学问,“腹内原来草莽”,可就真是“混帐话”了。
    以为宝玉无才者,只能说明,你不是宝玉的知己而已。
    满盘皆输贾迎春
    迎春是我在十二钗中最同情的女子。
    贾府四艳,“元、迎、探、惜”四春中,元春贵为皇妃,探春才干出群,惜春虽小,却性情狷介,自有主张,虽然落得出家为尼,“缁衣乞食”,毕竟也是得偿所愿。而二小姐贾迎春呢,却性情懦弱,言语迟慢,才干口齿远不如众姐妹,一生与人无争竞,却偏偏命运不济,是四春中最短命也是最苦命的。
    迎春在书中出场不少,镜头不多,永远只是做配角——
    起诗社,她“本性懒于诗词”,只好管出题限韵,却又没什么主意,只知道抽签决定;
    猜灯谜,只有她和贾环答错,贾环颇觉无趣,她却只当作“玩笑小事,并不介意”;
    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
    螃蟹宴,大家赏花钓鱼,她只拿根针在花阴下穿茉莉花儿;
    园中查赌,别人都无事,惟有她的乳母被查出是首家;
    抄检大观园,绣春囊的罪魁又是她的丫环司棋……
    ——真是好事没她的份儿,倒霉事儿却一件不落。难怪连下人也轻视她,欺负她,背后叫她“二木头”,说她“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赌牌输了钱,敢拿她的头钗去当,出了事,倒敢勒逼着她去向老太太求情。而她应付争吵的办法,就只是拿本《太上感应篇》充耳不闻。
    且看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的这一段“赎凤案”:
    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
    庚辰本有夹批:“看他写迎春虽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
    ——这评得不错。迎春虽无能,却不失大体,为人温柔谦让,与世无争。她回应平儿的这番话,可谓是她人生原则的最集中体现——她做人处世的理想,就只是“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若说她不闻不问,其实不公平,她想得其实很多,既考虑到奴才们的利益,“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也考虑到太太的反应,“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这其中,惟独没有考虑她自己的得失,“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宁可自己吃亏,但求息事宁人——不可谓不善良,不可谓不周全,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真真令人叹悯。
    迎春的苦命,是从出身就注定了的。虽然是侯府千金,却自幼丧母,父亲贾赦与继母邢夫人又对她或是不闻不问,或是百般责难。这真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啊。
    关于迎春的出身,各本分歧不一:
    甲戌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列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生。”
    己卯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戚序本道:“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庚辰本作:“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名迎春。”
    曹雪芹对这个贾府二小姐真是不公平,连她的出身问题都弄得这样马马虎虎,莫衷一是。
    可以肯定的是,庚辰本绝对是错的,怎么看,王夫人也是贾政的原配,不可能再另有一个“前妻”。迎春应该是大老爷贾赦的女儿无疑,要分辨的,只是正出还是庶出的问题。
    在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节,邢夫人教训迎春时,有一段对话,是全书惟一一次涉及到迎春的出身: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这里明明白白写出迎春乃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也就是戚序本所言“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同探春“出身一样”。
    然而探春之母赵姨娘虽不堪,王夫人却肯疼惜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更对她视若亲妹,她又擅机变、肯巴结,因而在贾府里很吃得开,还一度坐上管家之位;迎春却错在出生于不得贾母欢心的长子贾赦房中,自小死了亲娘,嫡母邢夫人又是这么一个贪财薄情之人,同父异母的哥哥贾琏又全无体恤顾惜之心,嫂子王熙凤更是不关痛痒,也就难怪她的生命中那般缺乏温情、没有安全感了。
    值得注意的是,邢夫人自称一生无儿无女,可见非但迎春不是她的女儿,就连贾琏也非她亲生之子。而从贾琏与凤姐的谈吐作派来看,贾琏怎么都不可能是庶出,所以惟一的可能性就是:贾赦原配正室也就是贾琏之母早亡,邢夫人乃为续弦。也正因如此,管家大权才会落到了二房里贾政之妻王夫人手上,这也正是邢夫人醋妒怀恨的因由。当然这些曲折,都是隐在正面描写后面的家事情由,却可以由蛛丝马迹合理推出。
    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作者最初写迎春这个人时,不及用心,只为了“原应叹息”四字而顺手起名,后来随着情节发展,又借邢夫人之口说她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把她派成妾侍之女了。而各本歧误也由此而生,不及统一。
    真是不能不为迎春难过——连她在书中第一次露名的身世都出错,她这个人的一生,又怎能不满盘皆输呢?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七十三回末探春等来至迎春房中的一段表现。
    探春隔窗听见仆婢吵闹,已经心知肚明个中原委,进房后却偏偏以退为进,捏着话柄儿问道:“谁和奴才要钱来着?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
    这就直接切中关键,抓住重点,先派了王住儿媳妇一个罪名;待到住儿媳妇百般辩解,又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一边笑着安慰:“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一边早使眼色命侍书请了平儿来。
    要说这探春和迎春是姐妹,性情为人手段口才却相差天壤之别;即便是手下的丫鬟,也是高低立现,侍书对探春的一颦一动心领神会,每每能给予完美配合,司棋却只会给迎春打脸,不是大闹厨房就是山洞偷情,真是越发让人感慨。
    且说探春正在审问王住儿媳妇,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这时候众人本来非常紧张,宝琴心无芥蒂,天真烂漫,却只知道拍手玩笑;而黛玉也跟着她卖弄小聪明,凑趣说:“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
    两人只顾说笑,宝钗赶紧使眼色,命她二人噤声。因为探春这时候正在立威行权,替迎春伸张做主,不可取笑,在下人面前失了体统。此处宝琴的性格鲜明再现,虽然活泼机智,看人看事却不及黛玉深入,审时度势更不如宝钗深沉。
    短短几十个字,探春、迎春、宝琴、黛玉、宝钗,五个人的性情城府分明立现。迎春是一惯的懦弱无为,探春是一惯的精明强悍,但永远忘不了自己的庶出身份,时时刻刻提着“主子”“奴才”的身份说话,虽然霸气却无自信,宝琴是天真烂漫无心机,黛玉是冰雪聪明无城府。惟有宝钗却是真正的识大体,有分寸,既能心中有数,又能处之泰然。相比之下,黛玉和宝琴,终究只是小孩儿心性罢了。
    曹雪芹写人至此,可谓极矣!
    晴雯的自陷
    前面多次说过,红楼里的悲剧除了不可抗的外因大环境之外,内因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晴雯之死,亦不例外。
    第七十三回中,因宝玉担心贾政问书,连夜用功,却理了这个愁那个,焦躁非常。恰好芳官从后门跑进来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查了一回,遍无所获,都说她看错了。晴雯因见宝玉烦恼,正要想个主意让他脱身,便命他趁机装病,“只说唬着了”。遂传起上夜人等,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吵嚷得无人不知,又故意的小题大做,喝令上夜的说:“别放狗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
    晴雯如此作张作势,弄得众人不敢则声,只得又到处去找。自己又和芳官两个亲自出去讨药,惊动了王夫人,又是命人来看,又是给药,又是吩咐各处上夜的人仔细搜查,又是叫查二门外花园墙外上夜的小厮们,满园里灯笼火把折腾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贾母耳中。贾母问起时,探春又说起园中上夜的人聚赌之事来。贾母遂说:“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又命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本来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不提也就完了,偏因晴雯自作聪明要替宝玉挡灾,竟然发展成了一件极大的事。这正是平儿说的:“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晴雯的扬铃打鼓,贻害非浅。从芳官这种二等小丫头,一直吵到了贾母这样的两府头号主子耳中,亦可谓始料不及矣。
    然而这还不算,更奇的是因为贾母生气,众人皆不敢各散回家。于是贾母歇晌时,邢夫人便只好就近往园中逛逛,这就遇到了傻大姐,拾得了绣春囊。
    邢夫人若是个省事的,压下此事与凤姐密议暗访也就是了;然而她正是那个有心生嫌隙的嫌隙人,捏了这个满错儿,又岂肯息事宁人?遂密封了交与王夫人,有心出王夫人的丑。因为绣春囊事涉淫邪,这明白是指责王夫人:“你是荣国府当家的,竟然当出这些个男盗女娼来,有何颜面?”
    王夫人吃了鳖,便又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加之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煽风点火,继续扬铃打鼓地火上浇油,到底闹出一场抄检大观园的惨剧来!而抄检之中,第一个获罪、且又死得最惨的,正是晴雯!
    此时再联想鸳鸯抗婚之举,就越发替晴雯难过:抄检大观园前,王夫人已有嫌己之意,抄检之日,王善保家的更是存心找茬。晴雯这时候应当已经知道有人给她设了陷阱,就该早早设法自保。
    倘若她跟鸳鸯一样,赶紧找贾母去哭诉表白,誓志明心,结果必然不同。她原本是贾母赏给宝玉的,贾母又对她的相貌手艺十分赏识,如果她赌咒发誓地说明自己清白无私,倘若别人不信,宁可回来仍旧服侍老太太,至少可以先躲过抄检那关,将来的事再徐图后计。
    可是她偏偏没有,而是一味赌气,顶风硬上,直到把自己逼上了死路。
    想来,若不是晴雯出主意说宝玉被唬着了,便不会惊动贾母;若非贾母细问,便不会有查赌之事;若没有查赌的由头,纵然邢夫人拾到了绣春囊,王夫人和凤姐也不好为这个原因大行抄检——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张扬出来的,只能暗中进行。
    所以寻根问源,罪魁竟在晴雯自己;而归根结底,获罪的也是晴雯。这不正是黛玉占花名时抽到的芙蓉签中所说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么?
    难怪宝玉会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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