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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西岭雪 7657 Nov 26, 2021 6:06:54 PM
    倘使探春不远嫁
    (一)
    第二十二回元宵制灯谜,在探春关于风筝的谜语后,脂砚斋有一句颇可玩味的批语:
    “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这向我们透露了两条信息:一、探春的结局是“远去”;二、贾府的结局是“事败”、“诸子孙流散”,而“子孙流散”又发生在“事败”之后,而非同时。如果探春还在,既然家败,子孙也还不至于流离失所。
    这就使我们开始猜疑:如果不是“事败”直接导致“诸子孙流散”,那么两者之间又发生了哪些事呢?探春远嫁,对贾府的结局有什么改变吗?而且,探春是在哪一年清明出嫁的?更重要的,是在抄家前亦或后?
    此前各种版本的续书以及电视连续剧中,都将探春的远嫁安排在抄家之前。原因是可卿向凤姐报梦时,留下一句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红学家们认为这指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后,探春远嫁,然后才是贾府被抄。
    但是我在前文分析过,“三春”的解释其实是“三年”,因而探春嫁在“诸芳尽”也就是抄家前,就失去了理论支撑。这时间其实做不得准。
    现存第八十回故事,说的正是大观园第三个秋天,也就是从元春省亲、群芳迁入大观园起计时三年。那么若是还有下文的话,转过年就是第四个年头,也就是贾府被抄、群芳谢尽的日子了,而探春的出嫁,也就在这一年的清明。
    那么又一个问题来了,探春的远嫁是被动的承旨,还是主动的请愿呢?与家族的关系是什么?
    如果远嫁在抄家前,那么这“嫁”就成了一个独立的行为,超脱于家族命运之外了。因为她嫁了,家还是抄了,说明她的嫁对于家族命运毫无意义;而抄不抄家,对于她也是毫无意义,因为她远在海外,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那么探春这个人,岂不真成了断线风筝,与贾府没了关系?
    乍听上去,似乎很符合“游丝一断浑无力”的暗示。然而如何显示她的“才自清明志自高”呢?探春说过:“我但是个男儿,必有一番大作为的。”如果她的嫁既未能防患难于未然,也未能救亲人于水火,这“嫁”便显得游离,虚飘,落不到实处去,算不上什么“大作为”。而且平平写来,毫无波澜,悲剧意义也不强,似乎完全是个巧合,是命中注定,皇上钦旨,与人无尤。
    因此我想,以探春的才情品性,从前文的诸多铺垫看来,她的嫁应该是有其主动意识的。更重要的是,四春的命运应与家族紧密相关,元春不消说了,她不死,家不会抄;而家不抄,惜春不至沦落到“缁衣乞食”;探春也是一样,不是为了保护家人,她不会嫁;而倘使探春不远嫁,大观园不会第二次败落。
    (二)
    抄家的理由我们后文再议,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不论探春在不在,都没有能力阻止这种大事件的发生,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她能改变的是什么呢?
    从脂批透露,在后四十回中,凤姐有在贾母穿堂前“扫雪拾玉”的经历,宝玉也有“对境悼颦儿”的举动,并且看到怡红院“绿暗红稀”,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可见抄家后,凤姐、宝玉等又回过大观园。
    也就是说,贾家并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彻底败了,“抄家”虽动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杀不死的”是“一点点地尽上来了”,喘了一口气后才又散的。
    那是什么原因使贾家有了喘这一口气的机会的呢?可能正是因为探春。
    在元春死后,贾家大难来临,遭遇抄家横祸,所有的贾氏爷们儿都被拘押,束手无策。“这时候正是用着女孩儿的时候”,作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请旨求情。至于她为什么被皇上点中,也许是由于南安太妃或北静王妃的推荐,也许是朝廷之前已有图册备选,总之,探春抓住了这个机会,演了一出“缇萦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业”的心愿。
    正是探春的请旨远嫁使得家人得到释放减刑,甚至发还部分家产。凤姐、宝玉等因此才能重回大观园,但是架子已经彻底倒下来,里子也空了,而子弟们却仍不思悔改。外崇盘剥,边境战乱,田庄抗租,仇家告状,不肖子弟继续闯祸,诸多因由终于使得这个家再一次空了下来,倒了下来,彻底地散了,到底不能把秋捱过。
    换言之,从清明前抄家到全家最终离散,最多只有从春到秋这么半年时间,而在这短短半年中,贾府并非一下子彻底倾倒,将有更多的世情薄人情恶的层层体现,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杀不死的”,必得一点点地尽上来了,才最终“家亡人散各奔腾”。
    这样,悲剧的意味才会更加深厚,不至于全赖在“抄家”和“失皇恩”这样相对偶然的理由上,也才不枉了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种种铺垫。
    (三)
    贾家最终败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写的:《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蓄险心”,何其毒也!然而就文中吴新登媳妇一问三不知、背后又向赵姨娘饶舌的做法看来,似乎还达不到“险”的高度。显然这条回目的作用就同《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样,是有着预言意义的,揭示的乃是后四十回的内容。
    非常巧合的是,就在五十四回末,探春管家的好戏开锣前,书中刚刚把吴新登等人提了一笔,且看原文: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
    从设宴名单可见贾府老奴才的地位,荣府以赖大居首,宁府以赖升居首,接下来便是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经到了可以有独立的身份与名头来设宴请客,并且能请到贾母这样尊贵的客人,难怪说贾府有年纪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还有体面呢。
    这里将赖大、赖升、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并提,接着就是第五十五回的主奴斗智好戏上场,明言吴新登是“刁奴”,那是否意味着,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刁奴呢?倘如是,以他们在贾府的地位和影响力,可以起到的翻云覆雨的作用可就大了。第五十五回的小动作,只是牛刀小试耳。虽然此时难为不了探春,但是将来,探春远嫁之后,又不知管家者谁,而此人,又做不做得了这些刁奴的对手?
    这便又想起吴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场了,乃在第八回: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甲戌本在吴新登名字旁边有侧批:“妙!盖云无星戥也。”在戴良旁侧批:“妙!盖云大量也。”在钱华名字旁夹批:“亦钱开花之意。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见这三个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管银库的竟然是“无星戥”,管仓库的只知“大量”,管买办的又会“钱开花”,贾府后院不被掏空了才怪呢。而将戴良、钱华与吴新登同时出场,可想而知这两位实权派也都是“刁奴”。他们几个造起反来,原本就已经风雨飘摇的贾府能不倒吗?
    倘使探春不远嫁,可以想象,她是有一定管家能力的,自然会想方设法节源开流,约束子弟仆从,不至被“刁奴”坑骗,那么,即使贾家被抄,但得以喘息后也还有中兴的希望。
    但是,就因为探春走了,即使宝玉等人回到了大观园,但凤姐早夭,李纨、宝钗等独善其身,贾府再没有一个真正管事的人,以至于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忧内患,终至最后解体,落得了个“家亡人散各奔腾”的全面败局。
    难怪脂砚斋扼腕浩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
    贾家之败,非败于朝廷,乃在自戕矣!
    探春管家的三把火
    第五十五回中,因凤姐病了,探春得王夫人重视,提拔与李纨、宝钗共同管理家务。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就要做几件事来杀一杀权贵的威风,亮一亮自己的旗号。
    律人先须律己,所以探春的第一道板斧竟是冲着生身母亲赵姨娘开的刃。
    这也怪不得探春,实在是形势所逼——恰逢那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好死不死地赶着这当口儿死了,执事媳妇吴新登家的来领赏钱,却不像以往侍候凤姐那般数出诸多旧例来供其参详,只是垂手回过事便侍立不言,冷眼旁观探春行事——“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
    探春本来是不打算擅作主张的,故而先问李纨主意。李纨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探春还未答应,那吴新登家的已经忙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这样行径,自然引起探春警觉,立刻唤回她细问:“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查问酌量之下,探春决定从自己做起,从减少母亲利益做起,只赏二十两,以示做事之公正严明。
    ——以区区二十两来买得廉正清名,且又在众人面前立了威风,让管家娘子从此不敢小覤,原本极是划算。无奈赵姨娘不合作,率先发难起来,鼻涕眼泪地发狠话埋汰自己女儿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又说,“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
    这本来就是探春最恨的说辞,偏偏李纨没眼色儿不会劝架,探春越要撇清,她反越要火上浇油,提醒探春出身:“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这翻话,无异于更坐实探春与赵姨娘背后一家人的亲戚关系,本是同枝同叶同声同气“满心要拉扯”的正牌亲戚,遂激得探春越发生气,遂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先划定了“姑娘”与“奴才”的界线,更强调了“他们”与“我”不相干!
    实在这不是劝架的时候。探春与赵姨娘的矛盾,在于她们血缘上是母女,身份上是主仆,探春的所言所行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划清界线之举。作为李纨,不会说话只看戏就好,硬要插进去扮演角色,却是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僵。
    直到平儿进来,这僵局才扭转了——最先表演的又是最不着调儿的赵姨娘,她刚刚与袭人争长短,这会儿见了平儿又自动矮半截,忙忙陪笑让坐问好:“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
    ——此种奴才嘴脸,怎不让探春越发心酸!
    平儿实实是可人儿,察颜观色已知底里,为息探春之怒,便不似以往那般言笑,而故意做小伏低,亲自服侍她洗脸匀妆,满足她“主仆有别”的内心呼声,然后向众媳妇发话说:“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更是向探春陪笑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这番话说得可圈可点,连宝钗也不由赞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而探春更是立竿见影,当即便又减了一笔银两:因有媳妇来领贾环和贾兰学里吃点心、买纸笔的费用,每位有八两银子。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
    这是探春的第二道板斧,劈向的是几位小爷,仍然是挑战权威来公示律政严明——但是她忘了一件事,这把火殃及池鱼,也烧着了李纨!
    那李纨最是一毛不拔俭苛敛财的,连开诗社的几十两银子都要吞,如今探春废了贾兰的点心银子,李纨岂会不心疼?不知探春是一时疏忽还是故意,报刚才李纨劝架之仇。但可以肯定的是,探春此举,绝对会把李纨得罪了。
    探春的第三道财政命令,是蠲了每月姑娘房中的头油脂粉钱二两,这次伤的乃是买办与各层管事媳妇的得益,夺了他们从中渔利盘剥的花头。
    买办每月拿着二两银子替姑娘们买头油脂粉,却不是拖期,就是弄些流货塞责,以至姑娘们只得另用银子买了好的来使;而且还要托付奶妈心腹买来,不然官中的人仍然会把次货弄来,因为不敢得罪了管事的——联系贾芹管道士、贾芸种树等节,我们早已可知贾府上下都是靠山吃山损公肥私的,已经成了例了,买办们替买胭脂,又怎会不以次充好呢?
    而探春蠲了这一项,无疑打破了买办的饭碗,让他们狠狠损失了一大笔固定收入。
    这第五十五回的回目说《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刁奴”可不单指吴新登媳妇一人,想来探春革新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此后免不了飞短流长,暗地中伤。那王夫人本是耳软之人,过后众刁奴倘或砌词狡辩,搬弄是非,探春未必不吃亏。
    而通过这次改革,荣府各层主子的质素眼光也得到了一次大考验大展现。探春立威,如凤姐之明晓事理、顾全大局者,便叮嘱平儿:“俗语说‘擒贼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法,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回,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而平儿更是豁达明理,事事早行在先了。
    但如赵姨娘之拙智短见,则只惦记着沾光蹭势,得着一点是一点,不顾女儿体面,反来生事责问:“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就不依你?”
    人之愚智立分,高下立辨。
    可叹赵姨娘固然愚昧,王夫人又岂为贤明?书中虽未写刁奴们进谗言等事,然而王夫人守灵回来就仍把家务管理权交还凤姐,抄检大观园之举更是未跟李纨、探春、宝钗商量半句,摆明了对儿女们的不信任,摧花折柳之行为。所以气得探春打了王善保家的一耳光,说出一番极为严重伤痛的预言来:“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即便宝钗也觉得心寒,有兔死狐悲之感,遂主动请辞,搬出大观园以避嫌疑,惟有李纨事不关己,不以为意。
    哀哉!当家人一愚若此,大观园末日近矣!
    探春的自卑与自傲
    大观园诗社是《红楼梦》的炫彩华章,钗、黛才情尽展于斯,不相伯仲。然而诗社的发起人却是贾探春。探春有诗才,有品位,有理想,有魄力,遂会有发起海棠社之举。然而薛、林当前,左一个《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右一个《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再加上后来者居上的《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和《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出类拔萃?
    在大观园当家,是探春真正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表现机会。她试图推广新政,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包干到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但就这么难得的一回表现机会,也因上有赵姨娘、贾环母子的无理取闹,下有吴新登媳妇、林大娘等有头脸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为难,使得探春处处掣肘,有劲使不上,时时有力绌之感。
    与赵姨娘和贾环母子相比,探春堪称是出污泥而不染。无奈有赵婕娘这样的母亲每天聒噪纠缠,让她再清高也潇洒不起来,无论怎么威风、争气,只要赵姨娘隔三岔五来闹一场,提醒众人注意谁才是探春的娘,她就永远洗不掉庶出的卑微。因此心理上不免有一种难以拂拭的自卑与敏感,故而人谓“带刺玫瑰”。
    第五十五回“赵国基发丧银子之争”,是赵姨娘和探春母女矛盾最集中的一次表现。
    也怨不得探春生气,她是正儿八经的三小姐,难得刚刚管家,正得宠趁势。然而赵姨娘进来,左一句“连袭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分明把探春拉到袭人与赵国基一流身份。气得探春一再强调:“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划清界限,把主仆身份定得死死的。
    探春恨透了自己的出身,从未喊过赵姨娘一声娘,又怎么肯认赵国基做舅舅,“满心想拉扯”?她心目中的舅舅,是王夫人的亲兄弟、新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因此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又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这是探春的真心话,大志向,也是她最大的心病。她太想离开这个家,摆脱自己的庶出身份了。
    很多读者因为这一段,都对探春不满,认为她势利薄情,不认亲舅舅赵国基,却硬要攀附九省提督王子腾为舅,这是摆明不认亲娘、不记根本了。
    但是从那个年代的观念看来,探春说的是不错的,王子腾从辈份上是舅舅,所以生日时探春和宝玉都是要过府磕头的;而赵国基只是赵姨娘的亲戚,跟探春、贾环虽有血缘关系,却名为主仆,算不得亲戚。赵国基是陪贾环读书的人,也就是跟服侍宝玉的李贵一样身份,赵姨娘非按着三小姐的头让她去认赵国基做舅舅,的确是奇耻大辱,存心给女儿没脸,所以回目叫“辱亲女”,这是赵姨娘拆探春的台,可不是探春对姨娘不孝。
    探春是庶出,这是无法选择的“污点”,但是凭借她的学识为人,本可以赢得足够的尊重,为自己扬眉吐气;却只因为有个处处拆台的母亲赵姨娘,让她越要争脸越是丢脸,这份委屈,确实难咽。
    世上最痛之事莫过于此,凭你多么争强好胜,血缘出身乃是斩不断的联系,所以探春才有冤无处诉。而这也正是赵姨娘惟一的把柄和最好的武器,开口“我肠子爬出来的,我怕他不成”,闭口“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惟恐众人忘了探春的身分,这可不是众人踩下她的头,倒是她时时刻刻不忘了要踩下亲闺女的头才是。
    她对亲闺女大呼小叫,及至见到平儿进来却满面赔笑,这番前倨后恭,不过是因为怕极了凤姐儿,而平儿又是凤姐的贴身助理,手里有点小权。可是那权力如今已经落在亲生女儿探春手上,如果赵姨娘会做人,含蓄收敛些,背后使阴柔手段向探春求情,探春一则念着亲情,二则为保面子不愿张扬,未必便不会回顾照应。偏偏赵姨娘不识数,敲锣打鼓地闹嚷出来,除了令女儿没脸之外,没半点贡献也赚不到一分便宜。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袭得官,也可以凭借贾、王两家的势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绩出来;然而生为女子,除了嫁人,别无出路。而囿于庶出的“污点”,让这婚姻也多半很难如意,正像凤姐所说:“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这话正与探春自己说的“但凡是个男人”对了榫,遥遥呼应,向读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
    第六十一回平儿判冤决狱时,曾说“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家姐妹说荣府故事:“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可见,连下人也都深知探春委曲,虽然是凤凰,是玉瓶儿,只“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这样的评价若落在探春耳中,是欣慰,还是更加悲哀气愤?
    从书中各种伏线以及脂批的透露看出,探春将来的出路是远嫁做了海外王妃,虽然背井离乡仍然属于悲剧范畴,故而将她派在“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已经算是求仁得仁,终于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难怪,她放飞的风筝是只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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