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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西岭雪 8331 Nov 26, 2021 6:06:54 PM
    芦雪广联句、吟诗与灯谜
    (一)
    第四十九、五十接连两回,是大观园诗社的极盛时期,写得特别如诗如画。
    之前群钗作海棠诗,菊花诗,螃蟹咏,都还是各自为政,而这次《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则是众人的第一次合作联诗。
    题目乃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
    即景,指的是就眼前的景物即兴创作;
    联句,是古人结社作诗的一种方式,指一首诗由两个或多者个人共同完成,相传最早的联句诗由汉武帝在柏梁台集合文臣二十六人联咏而成,一句一韵,故而又称“柏梁体”。
    最初联句诗并没有固定格式,有一人一句,也有一人几句联成一篇的。到明清后渐成规格,成为文人雅聚时的常有节目,通常的方式是某人出一个上句,由另一个人接出下句,并再出一个上句;第三个人再接下句,出上句。所有的出句与对句要符合平仄粘对和双句叶韵的规律,同时除了首联和尾联外,中间所有的句子都是对仗关系,而且一韵到底。
    芦雪广的联句咏雪,就是这样一种玩法,又叫作排律。
    所以凤姐起了第一句:“一夜北风紧。”是典型的首句不入韵五言排律仄起式。因为是第一句,可以不押韵,但是不押韵的字必须是仄声字,她无意中的一句大白话刚好符合了格律诗的所有规律,而且起得很好,所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
    李纨虽然会作,没有诗才,所以第一个接招,因为首联无需对仗,相对容易,所以她接了句“开门雪尚飘”。“飘”字正是“二萧”韵,这就是双句押韵。
    接着,李纨又起了第三句“入泥怜洁白”,再接下去的人,就要一路对仗了,还要逢双句叶韵,且一韵到底。
    “二萧”为平水韵的下平韵第二部,统共只有几十个字,所以再联下去就没有韵字可用了。宝钗推湘云说:“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便是此意。
    而李纨则说:“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脚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因为有些字很难入诗,硬搬生凑,反而不好。
    联句之诗,因为图快而且众口不一,难有佳句。所以李纨说:“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遂罚宝玉去栊翠庵乞红梅。
    (二)
    关于宝玉访妙玉乞红梅的描写,当真如诗如画。作者的手法很巧妙,先是在四十九回中,让宝玉去往芦雪广途中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看时,却是拢翠庵中十数株红梅花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精神。这一回里群芳斗艳,并未提到乞梅之事,回目却偏偏叫作《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已经铺下了伏笔。
    接着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宝玉落第,遂借李纨之口点出:“我才看见拢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遥递一招,明白提起拢翠庵的妙玉与红梅来。
    接着宝玉回来,掮了一枝极美的梅花,二尺来高,旁枝斜逸,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难怪宝玉说:“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可想而知,这“费精神”里,不但是要向妙玉讨梅花,还要同她一起选梅花。
    白雪,红梅,女尼,公子,闭目想象,这一幕该有多么好看。虽然自始至终,妙玉并没有正面出场,却偏偏给了我们极深印象,处处都是她的身影,暗香浮动,仙姿绰约,如闻如见,呼之欲出。
    可惜的是,宝玉的诗作《访妙玉乞红梅》题目很巧,内容却一般: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律诗四联中,原讲究的是“起承转合”。宝玉开篇“起句”不明,却先铺垫“酒未开樽句未裁”,远兜远转,所以黛玉说“起得平平”;接着又说“寻春问腊到蓬莱”,言明要去拢翠庵求梅,首联点题,因此黛玉湘云都说“有些意思了”。
    接着颔联用了铺排的手法,先说“不求”什么,再说“为乞”什么,以正反对说明是来讨红梅花的。这两句话说的是一件事,完全是靠卖弄文字技巧和堆砌典故来承接,所以黛玉说“凑巧而已”。
    接下来颈联该“转”了,但从语意上这里没什么可以转折的,于是作者从行踪着手,直接从“去”转到了“来”,“冷挑红雪”指红梅,“香割紫云”还是红梅,说的是梅花已经到手了,挑走割来了。
    最后尾联收束,说人已经掮着梅花回到诗社众人中了,但是衣裳上还沾着庵里的青苔呢,这便是严丝合缝,首尾相联了。
    这首诗虽然工整,但是字面重复,过于铺排,“寻春问腊”,“孀娥槛梅”,“红雪”,“紫云”,“槎枒”,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个意思,说穷说尽,没有余味,单纯成了文字游戏。而且对仗讲究的是词性相近,但是如果词意也相近,就成“合掌”了。
    因此,这首诗从文学成就上来说,算不得一首好诗;但是从格律来说,却堪称范本,也正符合怡红公子的心性本色。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还有下文——后来宝玉再去了一次拢翠庵,打动妙玉,送了每人一枝梅花——这“每人”里,当然也包括了“相知”的黛玉和“可厌”的李纨了。
    这一刻的妙玉是大度的,疏爽的,可亲的。“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无论在宝玉还是在读者心目中,妙玉都是如同月里嫦娥一样的人物,超凡脱俗,遗世独立,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而白雪红梅,正是她极端性格的写照——雪的冷,梅的艳,合起来就是活脱脱外冷内热的妙玉了。
    最绝的是,妙玉从头至尾并没有现身,但是后人关于《金陵十二钗》各种肖像画中,妙玉图中却往往少不了一树红梅,凌霜欺雪,含苞怒放,花树下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青衣素面,茕茕独立。
    无他,实在是茫茫大雪中,宝玉“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踏着乱琼碎玉去拢翠庵拍门,向妙玉求乞一枝梅花的场景太冷艳,太震撼了,让人怎能不心向往之?
    (三)
    书中凡诗词灯谜皆有所指,本回也不例外。
    首先李纨出谜“观音未有世家传”,字面是说观世音菩萨没有子孙传代。然而李纨明明是有子贾兰的,为什么会说她没有后代呢?
    书中先是借湘云的错解提了一笔“在止于至善”,然而宝钗提醒她好好想下“世家传”这个点,再借由黛玉之口点明“虽善无征”,明确指出李纨貌似风光,终无后继,因为贾兰命不久长,李纨纵然凤冠霞帔,“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接着书中虚陪了几个谜语,又借湘云之口再次归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有人说这指的是湘云将来与丈夫分离,也有人说因宝玉猜出谜语,可见指宝玉出家,我则有第三种猜测,就是到这里为止,说的都是李纨的故事:她刚结婚就守了寡,所谓“溪壑分离”,之后独守红尘若许年,着实无趣;而最终好容易挣得诰命夫人的虚名儿,却又死了儿子,正是“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罢了。
    嘻笑已过,众人才开始各自认真琢磨,写出灯谜来。
    且看宝钗诗: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这首诗的谜底是“松塔”,因为树上的松球层层累累,宛如檀梓木料雕镂而成的宝塔一样,但它其实出自天然,哪里是工匠可以堆砌出来的?名字叫作“塔”,不过风雨拂过,谁能听到庙檐下的铃声呢?
    诗谜新巧直白,直射将来宝玉出家为僧,宝钗独守空房的命运,十分冷清。
    接着宝玉又补上一笔: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隄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琅玕本意是青色的玉石,常用作竹子的代称,而不论是玉是竹,都可以看作林黛玉的代名词。这说的是黛玉一旦仙逝,天人永隔,宝玉的尘缘也就要尽了,盼不到云中来信,唯有返境归真。
    这套的是白居易《长恨歌》中“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之句,很明显的痛悼黛玉之诗。
    有人认为谜底是风筝,看上去也很像,但是此前探春在元宵节已经做过一个关于风筝的灯谜了,此处不当重复,因此很可能是竹节做的鸽哨。
    宝钗的诗谜说的是自己的命运,问其原因却是宝玉;接着宝玉的诗谜里说的是自己的归结,源头却是黛玉;所以接下来第三个便是黛玉的诗谜了: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谜底说的是走马灯,“騄駬”是马名,此千里马无须缰绳,却能奔过城池越来沟堑,只要听到主人发令,就好像鳌背三山一样,浮游东海。
    《列子》中有典,说渤海之东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随波西流,天帝命神龟背负,使其不至游离。
    联系黛玉世外仙姝的身份,这里应该解释成“风雷动”的大事发生后,黛玉魂归离恨,重返仙境的结局。这既是她自己的命运,也影射了造成这命运的天机:贾府之败。这样的思路与前两个谜语是合拍的。
    书中谜语众多,含义更深,上述种种,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
    贾母为何会向宝琴提亲
    (一)
    薛宝琴可谓是书中最突兀的一个人物,迟至四十九回才打横里出现,而且一来就艳压群芳,占尽上风,那探春说:“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竟是将宝钗、黛玉、湘云等人都一齐盖过了。
    黛玉向来是以才情取胜的,而宝琴在元宵节灯谜会前,一个人做了十首怀古诗,大展奇才,人人称赏;
    宝钗的人缘一向最好,可是宝琴来了之后,不但同姐妹们相处融洽,连赖大家的也要献水仙、蜡梅讨好;
    湘云素来性情豪爽,惹人赞羡,但比起宝琴的见多识广、谈吐不凡来,却正是小巫见大巫。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兼美”,且根本就是“完美”了。因为书中群芳,人人有缺点,唯独宝琴,才、貌、品、行俱佳,竟然是完璧无瑕似的。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完美得过分的人物,却未能进入《金陵十二钗》册中。
    四大家族贾、王、史、薛,贾家四艳、王熙凤、史湘云、薛宝钗都入了十二钗正册,为何薛宝琴被形容得才貌双全,超凡脱俗,却不在册呢?
    有些专家以为,薛宝琴将来嫁了梅翰林之子,神仙眷侣,逍遥自在,算不得薄命,因而不入薄命司,所以不在册。然而,整部《红楼梦》乃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大观园女儿各个脱不了薄命的宿命,薛宝琴又怎能例外呢?
    因此,我以为她并不是不入册,而只是不在正册罢了。她与同期入园的邢岫烟、李纹、李绮一样,都是副册中的人物。
    书中介绍薛蝌、宝琴身份时,只有含糊其词的一句“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
    “从弟”,即堂弟,父亲的兄弟的儿子。自然,倘是父亲堂弟的儿子,只要未出五服,亦都可称之为从弟。
    薛家虽是旺族殷商,却并非公侯之家,地位原不及贾、王、史三家。“护官符”中注明前三家分别是宁荣二公、保龄侯、都太尉统制县伯之后,惟有薛家,却只是注解:“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清时爵制,在王以下,原有公、侯、伯、子、男五级。故而北静王等身份最尊,而四大家族则以公爵贾府为首史家次之,王家居三,而薛家却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紫薇舍人”之衔,其公干是皇商,有的是钱,缺的是衔。
    按照世袭之制,皇商一职也只能传给长子,估计便是薛宝钗的父亲;而到了宝琴的父亲,虽然也可以借着家族关系来行商,却未必是皇商,地位就低微许多。况且书中只提到薛蟠在学着做生意,但是并没有与宫中交往的迹象,很可能这薛家的官儿并没有世袭,这也是宝钗进宫不成,就一心想要嫁到贾府的原因了。
    至于宝琴,她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连西海沿子也去过,还曾经亲眼见过黄头发打联垂的西洋美人儿,可见不像宝钗、黛玉这样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侯门千金,而是经常抛头露面的。《红楼梦》惯会做隐语,这段话表面上看来只觉宝琴襟怀壮美、见识不凡,然而深想一下,却可以体会得出一个未出阁小姐的漂泊无奈来,这也是她哥哥薛蝌急着将她发嫁的原因。
    关于宝琴身份不及正册群芳,还有一个辅证,就是即贾母命王夫人认其做干女儿一节。这一段,同样是看上去很美,而深思则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书中什么人才乱认干女儿、干儿子?王熙凤、贾宝玉也。
    那王熙凤起先认了林之孝家的做干女儿,后来又要认小红做干女儿,而宝玉则信口认了贾芸做干儿子。所以如此,都是一种提拔、看重的意思。
    同样的,贾母让王夫人认宝琴做女儿,也是因为看重她的人物品格,有意提升她的地位。但是薛姨妈明明说过,那宝琴的妈虽然痰症,却还在世,又不比黛玉自幼丧母,做什么要认别人做娘呢?况且园中已有薛姨妈这个至亲婶娘,薛姨妈与王夫人又是亲姐妹,算起来大家本来就是亲戚,何必多此一举,认什么干女儿呢?
    自然是因为宝琴虽然才貌出众,出身却不及园中诸人,故而才要替她找个过硬的靠山了。
    喜鸾、四姐儿进园子玩时,贾母曾命鸳鸯传话,“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
    而宝琴进府时,贾母亦曾令琥珀叮嘱宝钗,叫“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这担的是一样的心,因为知道宝琴身份低,宝钗又过于小心,为怕人言,未免管束了宝琴。故而一面提升宝琴的身份,一面又暗示宝钗放宽心。
    这一招果然见效,下边的人得了令,立刻就奉承起宝琴来了,管家赖大家的赶紧巴结买好儿,献给宝琴两盆蜡梅、两盆水仙,就可见一斑了。
    综上所述,正如同喜鸾、四姐儿虽然也是贾家后裔,却不是正脉嫡系一样,薛蝌、宝琴之于薛家的身份亦是相同。
    因此,薛蝌之妻邢岫烟、妹妹薛宝琴,也就都不能进入正册,而只能与香菱比肩,做个屈居副册的主子姑娘了。
    (二)
    宝琴上京的缘由,书中说是“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方投各人亲戚。”
    然而来了之后,又没有完成婚事,书中没有正面描写,只在薛宝钗劝岫烟时曾提了一笔:“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那薛蝌进京原是为了嫁妹,女方赶着男方已经称奇了,而男方家里却反而不早不晚赶在这时候上任去了,竟将婚事搁起不谈,就更加奇怪。难道薛蝌上京前没有跟梅家通过信息,不知道梅家不在京城吗?又或是梅家没说要娶,薛家就急着送人来了,而梅家竟然避婚远走?这样一等两年,就算后年梅家回京,宝琴的婚姻是否就能顺利嫁娶呢?
    而且按照长幼有序的俗例,哥哥娶亲理当在妹妹出嫁之先,何以这薛蝌却是“不定了他妹妹的事,断不敢先娶亲”呢?可见攀亲之急切,身份之尴尬。
    更何况她父亲前年才刚刚没了,母亲又是痰症,她不需要守孝三年么,倒丢下重病的母亲,兄妹俩齐齐进京来住着不走,是何缘故?
    比起林黛玉当年只有五岁,已知在母亲病榻前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这宝琴可谓不孝之至。自从进府以来,不见她对父亲有任何哀悼之情,更不见对母亲有任何担忧之意,每日只以贾母之宠、众姐妹之陪护为乐,岂非无情?
    黛玉认薛姨妈做干妈,是因为自幼丧母,乏人关爱;就是贾芸巴结讨好认了宝玉做父亲,也要堂而皇之地说:“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而那薛宝琴,母亲明明还在世,倒已经巴巴地认了王夫人做干妈了,是何道理?
    原来,表面上最完美尊贵的,内里却可能是最千疮百孔的,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合理,不合宜。
    有可能是因为薛蝌父亲过世后,家境破败,宝琴经年走南闯北,更让梅家小看,遂有退婚之意,却不曾明言;于是薛蝌要趁王仁进京时,赶着送妹妹发嫁,指望借助王家和贾家的势力给梅翰林施加压力。梅家退也不敢应也不是,索性就以外任施展了一招“拖”字诀。
    八十回内,梅家已经回京了,却仍没有再提梅薛两家的婚事,可见一斑。而这些隐情,老于世故的贾母都是一眼便知的,所以才命王夫人收了宝琴作干女儿,给了她一个仗腰子的名份。
    这样,也同时解释了为什么贾府祭宗祠一节,史湘云、林黛玉这些至亲都未参与,而薛宝琴这个外人却得以陪侍在侧,观看了整个过程。正是因为她认了王夫人做干妈,就算是贾家的女孩儿了,所以能和三春姐妹一同进入宗祠祭祖,可谓“登上高枝儿”了。
    (三)
    薛宝琴的婚姻状况如此古怪,分明是被男家放了鸽子,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遂有贾母提亲之说。
    事见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说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
    然而贾母明明中意黛玉,为什么却会起意向薛宝琴提亲?
    贾母的这一起意,伤了很多喜爱林黛玉的读者的心,以为贾母已经不愿意成全宝黛婚事,而想让宝玉娶宝琴了。
    然而我认为按照贾母的一惯处事手段来看,这很可能又是以进为退的一招虚招。
    首先薛蝌送妹进京待嫁,这件事是明说的,贾母未必不知道,所以这个提亲根本就是废话,旨在向薛姨妈暗示:如果我看中了宝钗,还会提宝琴么?
    而且,宝琴身份低微,与香菱同居副册,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其实也是一个做妾的人选?那么贾母此举,便有了试探和妥协之意。
    贾母明知黛玉身体不好,难堪重务,即使她嫁了宝玉,也很难操持家务,理会俗事。她心疼外孙女儿林黛玉,但更疼亲孙子贾宝玉,不能不为孙子的终身幸福思虑周到,而最好的补足办法,就是为他娶个顺心如意的如夫人。那宝琴身体健康,见多识广,又心地单纯,性情爽朗,正是辅佐黛玉的最佳人选。最重要的,她又和黛玉相处和睦,姐妹相称,即使共事一夫,也不会恃宠生骄,欺负了黛玉。
    所以贾母很可能打的是玉琴同嫁的主意,娶宝琴进来帮助黛玉共同侍奉宝玉的。宝琴之琴,乃是琴瑟和谐之意,而宝琴和宝玉同一天生日,按照四儿说的“同天生日便是夫妻”,两人原有姻缘之份,虽然终究难成连理,却不妨在文中借贾母之口提上一笔,暗伏下文。
    二女同嫁,这在古时很是寻常,《儿女英雄传》里金凤、玉凤共嫁安公子便是典型例子。不以妻妾论级,只以姐妹相称,黛玉号“潇湘妃子”,引的正是娥皇、女英同嫁舜帝的故事。
    因此,无论从古法还是从书中故事来推算,贾母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可能和合理的。
    古时男子三妻四妾才是正理,因此贾母即便有意为宝玉纳一位贵妾,也绝没有薄待黛玉的意轴,而恰恰相反,很可能正是为了保护黛玉,拒绝宝钗。
    很多人认为贾母为宝钗过生日,又向宝琴提亲,乃是喜钗厌黛。这其实是不可能的。
    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宝钗是贾母的什么人?儿媳妇的妹妹的女儿而已。比史湘云还差着好几层,半点血缘关系亦无。
    薛家进京后便四处张扬“金玉”之说,贾母不可能不有所耳闻,对于薛家的算盘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早已打定主意要成全宝玉、黛玉这一对玉人儿,又怎么会疏远自己的外孙女儿而偏帮外人呢?但是她又不想伤了薛家的面子,于是起意向身份稍低的宝琴提亲,这样就既可以完成贾薛联姻,维持了亲戚的脸面;又可以成全宝、黛婚姻,维护了外孙女儿的利益。
    这正是贾母“世事洞明皆学问”的一惯处世态度。
    而这层意思,薛姨妈心领神会,并立刻以退为进,采取了相应措施,不但搬进潇湘馆照顾黛玉,还认了黛玉做干女儿,并且主动提出“四角俱全”的话来,要为黛玉做主,向老太太提亲。这既是安黛玉之心,亦是顺贾母之意,等于暗示贾母:就算让宝钗和黛玉一同嫁给宝玉,我也是愿意的呀。
    此前,薛姨妈一心要让宝钗嫁入贾府,并且仗着王夫人、元春的支持,自以为胜券在握,然而贾府至尊老太太一再装糊涂,眼看着宝钗一天天年纪老大,却就是不肯提亲,此时更是舍近求远地向宝钗小妹子薛宝琴提起亲事来,分明是有心包庇黛玉了。到了这地步,如果薛姨妈仍然不愿意放弃攀附贾府这门亲家,就只有接纳林黛玉,让她同薛宝钗一起嫁给宝玉了——这已经是惟一的选择。
    想来,这提议,老太太必然也是愿意的吧?甚至可能,贾母根本早就知道宝琴有了婆家,之所以向宝琴提亲,就是在暗示薛姨妈“四角俱全”的心意呢。
    只可惜,即使这样的委曲求全,却仍然未能换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新境界,那林黛玉最终还是泪尽而死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宝玉并没有负她,宝钗也没有夺爱,贾母不会那么忍心不理,而王熙凤更没玩过什么“掉包计”,一切,只是天意难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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