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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要做一个可爱的大人

别动我家小可爱 稚初 24099 Oct 27, 2021 2:28:33 AM
    1)
    梁琳和徐江正式离婚那天,徐燃就坐在房间的床上,脑袋上套着一只头戴式耳机,房外一直没有声音,直到梁琳收拾好一切东西后过来敲他房间的门。
    “燃燃,妈妈走了,改天回来看你。”
    徐燃抬手把床头上的遥控器狠狠砸在房门上,“砰”的一声响,吓得梁琳往后退了好几步,之后房外便再也没有声音。
    可是直到那一刻,徐燃都没有觉得梁琳不爱他,所以,他会收下她给的零用钱,会回复她发过来的信息,会出去和她见面,会想要自己培养一株花送给她。
    他无声的示好中潜藏着对于这场亲情的惶惶不安和一点点的示弱与贿赂——你别丢下我。
    梁琳和徐江的婚姻原本就是父母之意,两人在稍有好感的情况下就结为了夫妻。没有稳固的感情基础,婚后,两人之间产生的摩擦便会被无限放大,徐江不止一次责怪梁琳事业心太重,不顾家庭,连徐燃都认为比起爱情,梁琳估计恨不得嫁给她的事业,直到她带他去见陈随。
    陈随是大学教授,稳重体贴,开明温柔,不仅不反对梁琳出去表演,甚至体贴入微地在她遇到问题时帮她答疑解惑。但徐燃可没有兴趣听她说这些,他和陈瑞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后来梁琳便再也没提起过陈家父子。
    不想,三人再一次牵扯在一起是在学校的教导处。
    原本是一场友谊交流会,却发展成两校的斗殴事件,校长听到这件事时,差点一口气背过去,而当时先动手的人是徐燃,十三中更是百口莫辩。校长憋着一口气同华附的领导交涉,最后达成一致由双方家长来定夺。
    梁续没见过梁琳,便下意识地认为她是陈瑞的母亲,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你好,你是陈瑞的家长吧?”
    徐燃站在一边,自始至终眼都没抬。
    梁琳顿了一下,莞尔一笑:“是,我……也是徐燃的家长。”
    梁琳一口咬定是因为家里的私事造成的,兄弟两人不过是闹着玩,学校领导自然不敢干涉,草草给徐燃落下一个回家反省两天,下周当众念检讨的处罚。
    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徐燃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见面他们之间说过什么。他站在无人的长廊里竟觉得无从开口,梁琳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发,一脸慈爱地询问他的近况。
    “你不生气吗?”徐燃突然开口问。
    梁琳愣了愣,才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这是料定他先惹事了。
    徐燃扯了扯嘴角,靠在长廊的墙壁上。这会儿学校临近放学,落日摇摇欲坠地挂在西山,阳光减消了大半热度,落在走廊的墙壁上像一大片橘红色的疏华菊,一点一点地把他握紧的手指舒展开。
    徐燃说:“你有收到我送你的花吗?”
    梁琳骤然抬起头,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另一只手的尾指:“收到了,燃燃真有心,花很漂亮,妈妈很喜欢。”
    “在哪儿?”
    “什么?”
    “花在哪儿?”
    “在在家里养着。”
    徐燃抬头看着她没说话,神色如常,态度平静,像每一次他们见面时的交谈一样。可梁琳浑身一僵,她以为徐燃会再说些什么,但徐燃仅仅是看着她,半晌后才转身下楼梯。
    “燃燃。”梁琳略一踌躇,往前走了几步,“妈妈要结婚了。”
    徐燃踩在楼梯上的脚瞬间一用力,沉默的时间像被掰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面包块,源源不断地往他嘴里塞进去,直到他觉得窒息,觉得吞吐不得,不得不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反应:“是吗……挺好的,新婚快乐啊。”
    程柔跑到行政楼的天台才找到徐燃,寂静的校园里,夜色朦胧不清,天台上的灯没有开,徐燃坐在地面上,影子落在身后的墙壁上,影子的尽头是漆黑无边的深夜。行政楼旁边是高三的教学楼,走廊橘黄色的暖光顺着墙沿浅浅地覆盖着天台一隅,像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
    程柔方才跑得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校服,衣袖上还带着下午干涸的血迹。程柔学着徐燃的样子坐在他旁边,背靠身后生硬的墙壁。
    徐燃突然叹了一口气,脱下身上的校服外套裹在程柔身上。他侧身前倾,半大身子覆在程柔身上,用力压了压她的肩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柔往后缩了缩,如实道:“我不知道,该找的我都找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就只能回你家等你了。”
    徐燃靠回墙上,支起一条腿把手臂架在上面,他们又回到了一开始不说话的时候。程柔很少在夜晚上来天台,这会儿坐在这里,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好像整个世界的运转、时间的流逝都在她周身之外,只要她在这里,就可以与世界隔离开,就像家里的小阁楼一样,隐蔽且带着安全感。
    程柔转过头看徐燃,徐燃抿着嘴,下颌紧绷,睫羽起起伏伏,带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好像稍一触碰就会褪去全身色彩,变成一张黑夜的剪影。
    原来,徐燃不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
    “徐燃,”程柔轻声问,“那通电话是阿姨打给你的吗?”
    徐燃顿了一下:“嗯,她让我别招惹陈瑞。”
    所以你躲着他,避着他,怕一不小心起冲突,阿姨会觉得困扰吗?
    程柔垂下眼,像是无声的安慰,又像是仅仅要往旁边移动,等肩膀触碰上对方的肩膀时,才觉得心里的酸涩好受一点。
    “我妈要结婚了。”徐燃突然说道。
    “那你……”
    “挺好的,反正她跟我爸离婚之后终有那么一天,但我以为不会那么快,我以为她心里只有跳舞,不过她结婚了也好,有人能照顾她……”
    “徐燃。”程柔心里一阵难受,徐燃可以对所有人说这些话,但她不希望他对她说这些话,因为这些话不是真的,“你真的觉得很好吗?”
    徐燃一愣,强撑的镇定瞬间一败涂地,他把脑袋往后一压,声音硬邦邦地自唇齿之间溢出来:“我怎么会觉得好。既然她当初因为跳舞不愿意接受我,那又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接受别人?她说后悔生下我的时候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如果她不在乎我,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好?可她若是在乎,为什么从来没有问我想不想跟她走?”
    “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我甚至恶毒得想要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组建家庭。”徐燃喉间滚了滚,“可我不能,我也没办法,我有时候会想,我应该怎么做,他们才会更在意我一点,是不是很幼稚,但我……我真的很认真地想过……”
    程柔裹紧身上的校服外套,明明一丝缝隙都没有,却总觉得有冰凉的风兜头而下,或许他们这辈子都没办法学会如何与家人相处,没办法更体面地面对世间所有突如其来的悲戚。可程柔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会这么困扰,原来徐燃也一样,在至亲面前,他们都一样无措、茫然又充满期待。
    她突然迫切地想要让他开心起来,哪怕只是看起来。
    程柔站起身,蹲在徐燃身前,冲他伸出握紧的拳头。
    徐燃眼角微微泛红,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程柔五指缓缓松开,露出躺在手心里的棒棒糖。
    “我只有这一个了。”
    徐燃的视线晃了晃:“你哪儿来的?”
    “我跑回礼堂拿的。”程柔小声道,“程桉说,如果觉得难受,吃甜的就会好起来了。”
    徐燃看着她,没动。
    程柔放缓声音,像哄骗又像抚慰:“徐燃,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一定会有人因为这样的你而在意你,一定会的。”
    晚风掠过徐燃耳边的发梢,有点痒,连带他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搓了搓。他拆开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你就不能挑个甜一点的吗?橘子味也太酸了。”
    徐燃只是随口一说,程柔却瞬间一慌。
    “是吗?我没注意到,要不我回去重新拿一个?”
    徐燃提醒道:“小礼堂关门了。”
    “那我去小卖部买。”
    “程柔。”
    “嗯?”
    “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会习惯的。”
    程柔毫无察觉,一脸正经地回答:“那就习惯好了。”
    徐燃看着她,咬碎了口中的半边糖球,甜蜜的果酱从中间流出,甜腻充盈整个身体。
    程柔继续道:“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很正常啊。”
    徐燃“咔嚓”一声,咬碎另一半糖球,抬手捏着空落落的糖柄,往前凑了凑:“可是我只会对你一个人好。”
    程柔呼吸一窒,仓皇站起身,呆愣了片刻,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只能回到徐燃旁边坐下。
    她慢悠悠地说:“你会这么肯定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其他人。张老师说,我们现在所处的阶段不过是自己人生中很小的一块碎片,往后我们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更深邃的河山,更美好的人,你看过那些人、那些事物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一定会觉得我也不过是你人生中很小的一块碎片,一条流入大海看不清原貌的小小溪流。
    程柔呼出一口气,因为这个认知而难得觉得有些沮丧,可是徐燃一点都没领会到她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看那些人?”徐燃偏过头,眼神透露出难以捉摸的锋芒,“我只要看着你就好了。”
    “对于我来说,好或不好一点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是你就够了。”
    只要是你就够了。
    很久很久以后,程柔再次回想这一天,夜星隐曜的行政楼天台,席地而坐的两人,静谧无声的对视,以及她过分快速的心跳,每一帧画面都像一场模糊不清的梦,催她清醒又让她沉迷。
    程柔心里越来越剧烈的温热像一把带火星的烙铁,让她整个胸膛都隐隐发烫。
    徐燃问:“那你呢?你能不能在遇见其他人之前,先看看我?”
    程柔的手指紧紧拽住校服外套的一角,喉间干涩一片,像在瞬间被上帝揪紧声带,不得言语。
    徐燃倏忽一笑,方才郑重其辞的影子化作泡影。
    “你也太好骗了,我说什么你都信,吓到了?”
    “啊?”程柔绷紧的神经一松,眼神飘忽,“没吓到。”
    她顿了一下,莫名烦躁:“你也太无聊了,不愧是三岁半的小孩。”
    徐燃不置可否,站起身冲她伸出手:“走吧,回家了。”
    2)
    程柔起床时,程莹还没醒,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程莹的房内伸手探了探程莹的额头,确定程莹只是酣睡,便静悄悄地关上房门。清晨的秦淮像一只惺忪初醒的大猫,柔软而温顺,包子铺前冉冉上升的白气,小贩推动车轱辘压过碎石的“沙沙”声,电线杆上的鸟鸣,以及永远平静摇曳的秦淮河。
    程柔今天难得起得早,坐在早餐店里将所有不易察觉的生活细节一一收入囊中,饱腹后满心餍足地提着早餐回家。走出小巷之后有一段上坡路,坡度不陡,程柔走到中间时就看到徐燃长腿架在自行车后座上玩游戏。
    他穿着蓝白色的夏季校服,宽大的衣袂微微翻起,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向程柔家的院门。他手指在屏幕上按了按,程柔口袋里的手机便随之振动起来。
    程柔一只手掏出手机看短信。
    徐燃:“起床了吗?”
    程柔顿了一下,回了一句。
    “刚醒,你别等我了。”
    徐燃往院里望了望,低下头回短信。
    徐燃:“没事,我也刚醒。”
    他刚按下发送,抬起头就看到程柔提着早餐站在路边笑。
    程柔笑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聊,尴尬地摸摸鼻尖走到徐燃跟前。
    徐燃把手机支在下巴处笑,半点没有被撞破的窘状。
    程柔问:“你吃早餐了吗?”
    “吃……”徐燃眼神扫过她的手腕,改口道,“没吃,你给我买了吗?”
    “喏。”程柔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对方,“我进去拿书包,你等我一会儿。”
    程柔刚推开院门,徐燃咬着豆浆的吸管突然笑了一声,带出一阵“咕噜咕噜”豆浆波动的声响。
    程柔回过头:“怎么了?”
    徐燃趴在车把上继续笑:“你有没有觉得太自然了一点?”
    “什么?”
    徐燃眨了眨眼,索性不再解释:“没什么,我夸你可爱。”
    程柔把早餐放进厨房里,又给程莹留了字条才提着书包出门。徐燃今天显然心情很好,一会儿哼着歌,一会儿跟遇见的熟人打招呼。煎饼果子摊的老板正在准备材料,徐燃冷不防像一阵小旋风似的掠过,大喊了一声“早上好”,吓得老板差点把小铲子扔了。
    程柔坐在后座,哭笑不得地问他:“你今天怎么那么开心?”
    徐燃笑着偏过头,发梢凌乱,但眼睛很亮。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开心,你坐稳了,前面有减速带,我要加速了!”
    “减速带你加什么速啊!”
    “因为我开心啊!”
    “徐燃,你是不是疯了?”
    程柔心跳加速,瞬间抓紧他的校服,但一直没等来颠簸,后知后觉他是在骗她。自行车骑出小巷之后便汇入上学的大部队里,秦淮桥上入眼一片都是蓝白色的夏季校服,灿若繁星,络绎不绝。少年的校服灌风似的微微鼓起,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青筋若隐若现。
    晴天,燥热,迎风少年,夏天又到了。
    程柔一走进教室就感觉一阵硝烟味扑面而来,温思屿和许舒亭面对面坐着,手上压着同一张试卷。周甜甜转头看见她时,无声地冲她挥挥手,她一走近就被周甜甜按在座位上坐着,吴琛和陈北洺立马围过来,低头小声地解释事情经过。
    早上,张印过来找温思屿探讨成绩的事情,软硬兼施让他要重视期末考试,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回应。正好许舒亭去办公室交上次遗落的作业,顺耳听了几句,大概意思是他的妈妈给张印打电话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给他转校的意思,也算变相给张印施压。许舒亭的成绩一直都排在中上,张印见她正好也在,便让她有时间多督促他学习。
    周甜甜说:“许舒亭回来之后就一直忧心忡忡,正好数学课代表在收上周的数学试卷,温思屿当时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随口就说了一句‘没写’,许舒亭的脸瞬间垮下来了。”
    吴琛心有余悸地接道:“我还真没见过许舒亭这么生气呢,不过她生气的时候还挺可爱,跟一只人形河豚似的。”
    陈北洺抬手就是一掌:“会不会说话?等会儿许姐姐灭了你。”
    陈北洺话音刚落,许舒亭“啪”的一声一巴掌拍在温思屿的手臂上。
    她指了指桌面上的数学试卷:“别睡了,先把试卷做了。”
    温思屿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你先让我睡一会儿,我这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完啊。”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最后还是没做。”
    “上次是上次,而且我真不会……”
    “不会,我教你啊。”
    “你教了我也不会。”
    许舒亭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你做不做?”
    温思屿昨晚玩了一晚上游戏,这会儿困倦下牵连出的恼怒瞬间飙升:“许舒亭,你烦不烦啊?你不就是怕没办法跟张印交差吗?我会跟他说的,你别管了!”
    许舒亭被他一连串的话砸蒙了,反应过来后眼眶瞬间一红,瞪着他不说话,他舔了舔唇,一脸不知所措。
    “我……”
    许舒亭噌地站起身回座位:“温思屿,我再管你,我跟你姓!”
    程柔四人顿时动作一致地转过头,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预备铃在长廊突兀地响起,原本在走廊上慢悠悠走着的同学闻声立刻心急火燎地跑进教室。许舒亭平时人缘好,大家都会同她打招呼,但她今天冷着脸,众人刚抬起手,手腕一转假装挠头摸脸。
    有一个男同学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脸红着问他们:“许舒亭是不是那个啊?”
    吴琛一脸茫然:“哪个?”
    对方“啧”了一声,一瞪眼:“就那什么,肚子不舒服什么的。”
    周甜甜立刻反应过来:“不是!哎,你们男生是不是觉得女生一旦生气就得是那啥啊?”
    对方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她不舒服就问问。”
    吴琛二次茫然:“那啥是啥?你们说暗语呢!”
    陈北洺故作镇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思维跟不上就别跟了,坐着吧,小吴子。”
    今天是周一,一会儿早读课得列队出去开晨会。周甜甜把要上交的作业放在课桌边上等组长收,程柔正在翻课本,突然见周甜甜愣着不动。
    程柔拿课本边角撞了撞周甜甜的小臂:“怎么了?”
    “我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被我忘了。”周甜甜皱着眉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看向程柔,“徐燃是不是今天要念检讨啊?”
    程柔一愣,她显然也把这事抛在脑后了,早上也没问徐燃检讨写没写。周甜甜却莫名兴奋,冒着被张印收缴手机的危险,誓死要录下徐燃的“雄姿英发”。
    “以后我们每一次聚会,我就把它放出来循环播放当背景音乐,你到时候得护着我啊,他对我肯定不会怜香惜玉,但他舍不得打你。”
    但事与愿违,方主任并没有安排徐燃当着全校的面念检讨,而是让他转战广播室,大概是为了给他留一丝颜面。晨会初始,例行是校长冗长的几句话,后面方主任报告了上周的情况并进行红旗班评比,临近结束时才让他念检讨。
    底下原本无所事事的众人瞬间被打通任督二脉,精神抖擞地踮脚张望,周甜甜秉承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偷偷摸摸在一旁录音,校园四周的小喇叭里传出一段电流杂讯,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徐燃的声音。
    广播室在行政楼二楼的侧边,一扇窗户正开着面向众人,程柔站在行政楼前,隐约能看到有影子在窗户上晃了晃。
    徐燃一板一眼地念道:“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晚……早上好,我是高二七班的徐燃,很荣……荣幸?”
    众人瞬间失笑,甚至能听到徐燃难以置信地左右翻了翻检讨书的声音,方主任立马安抚底下的躁动,催促徐燃继续念。
    徐燃咬咬牙,往下念:“很荣幸在这里代表广大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念检讨……我进行了深刻地自我反省,对于殴打华附一……一枝花……陈孙……陈瑞一事,我深感抱歉,我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冲动行事,实在不该,我整日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上告天听?这人信佛啊……喀,总而言之,我一定吸取教训,牢记历史,勿忘国耻……算了,最后一句,我深知错误,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做人,以上,对不起乘以二十……”
    广播静了静,徐燃终于忍无可忍地冲旁人怒道:“这谁写的啊?语文及没及格啊就给我写!”
    底下早已笑倒一片,周甜甜靠在程柔肩膀上笑得直不起腰。方主任的脸色刹那黑成锅底,连忙让广播台的学生切断声源,三言两语带过之后就宣告散会,最后还不忘怒吼一句让徐燃去教导处重写检讨书。
    3)
    周甜甜回到教室之后,还津津有味地学着徐燃的语气说话,十句里八句带着疑问口吻像是反问自己。张印走在后面,也是一脸啼笑皆非,站到讲台上时才拿教案敲了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我说几件事啊,期末考不远了,大家都警醒一点,下学期就是高三学生了啊,不能再这么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了,大家都努力努力,争取高考的时候考个好大学。”
    底下顿时没声了,大家都一脸茫然,仿佛被“高考”两个字刹那擒住咽喉。
    周甜甜小声哀号:“怎么又期末了?我总觉得一眨眼就考试了,一眨眼就考差了,再一眨眼又考试!时间是不是趁我不注意跑快了啊?”
    程柔失笑:“学习不就这样嘛,来来回回都是考试。”
    “唉,何时是个头啊?”吴琛接了一句,“快点高考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周甜甜斜他一眼:“要死你死我不死!我是要涅槃的人!”
    吴琛习惯性怼她:“涅槃重生那是人家凤凰的事,你这小麻雀顶多是一场回炉重造。”
    周甜甜顿时气急,程柔及时拉住她的双手,才避免了一场腥风血雨。
    张印怕革命还未开始,众人就打退堂鼓,忙接着安抚几句,最后才提到期末考之前学校还有一场合唱比赛,让文艺委员带领大家确认一下唱哪首歌。有人说,唱周杰伦的《晴天》,有人说唱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更有人另辟蹊径提出唱《葫芦娃》,张印顿时一阵胸闷气短。
    “情歌不行,儿歌不行,说唱什么的更不行了,最好是歌颂祖国之类的更得领导的欢心。我听说有些班级已经把歌名报上去了,都是《黄河大合唱》《歌唱祖国》这种的,你们往这上面想想。”张印看了看台下一片了无生趣的脸笑了笑,“打起精神来!我们代表的是一个集体!对了,赶紧决定啊,歌曲不能重复,晚了就只能挑别人剩下的了。”
    张印撑着讲台,脑袋突然一歪:“等会儿,黑板报怎么回事啊?怎么少一块了?”
    五四青年节黑板报的文章是程柔准备的,前几天有同学在后面打闹,不小心擦掉了一部分,班长如实禀报,张印便让程柔放学后补回来。
    大家早没了心思听张印说话,抓耳挠腮地转头跟别人低声讨论唱什么歌。陈北洺是班级里唯一的音乐生,大家瞬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问他哪首歌比较好唱。有女生不好意思地凑过去问他到时候能不能给她补补课,她是天生的五音不全,怕拖班级后腿。
    “其实我也不太会。”陈北洺往文艺委员身上指了指,“我觉得她教你会更好。”
    对方顿时无精打采地笑了笑:“没事,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陈北洺侧着身把左手往程柔桌上一放,转过头问程柔:“有没有想唱的歌?”
    程柔从张印提起合唱比赛开始便一直缄默不言,因为她是十足的音痴,所有歌曲都能唱成一个调,而且走音不自知。
    陈北洺一问,程柔顿时心虚:“我不会唱歌。”
    陈北洺大概以为她在客套,忙说:“没事,到时候我带着你练?”
    “啧啧啧,”周甜甜闻言抬起头:“陈公子双标不要太明显啊!”
    陈北洺脸上一红,干巴巴解释道:“我跟她不太熟,我不好教,你们不一样啊。”
    周甜甜笑而不语,支着脑袋看他,看得他浑身发烫、不知所措才放过他。程柔倒是没其他想法,周甜甜喜欢逗他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陈北洺把脑袋压在手肘上,掀了掀眼皮,装作不经意道:“我下学期要外出音乐集训了,估计很少待在学校,说不定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了,你到时候别忘记我啊。”
    程柔顿了一下,才想起音乐生确实有集训一说,也学着对方的语气:“不敢忘,等你学成归来,我请你喝汽水。”
    陈北洺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张印遵循民意,没有插手关于合唱的事情,全权交由文艺委员和班长负责,但这也导致众人终日拖拖拉拉,过了好几天也没定下曲目。张印当时正在忙其他的事情,最后被负责合唱比赛的老师提醒了一句,他才知道十二班的歌名还没报上去,顿时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说了众人一顿,但一说完,回头见大家个个生无可恋又心软,紧急定下《我的中国心》为合唱曲目后,还和大家一块安排队形。
    音乐室合唱台的步梯有四级,张印让众人依次往上面站,因为板材是金属胶合板,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夸张的声响,程柔排在第三排,每次走上去都小心翼翼的。许舒亭还自嘲说她只能站第一排,站上面怕步梯承受不住,众人顿时一笑,只有温思屿漫不经心地掠过众人站在许舒亭身后。
    大合唱要想取胜,讲究新颖,众人便商量着一排一排进场,每一排唱完几句就往后走,**部分大家一起合唱。程柔心里顿时一凉,就跟整个人被聚光灯罩住一样,立即原形毕露。她磕磕巴巴地跟着大家一块唱企图蒙混过关,但还是被文艺委员发现了。
    “程柔,你太快了,慢一点。”
    程柔照做。
    文艺委员一脸纳闷,偷偷拉着她往旁边走:“你能不能单独给我唱几句?”
    程柔咬了咬后槽牙,唱得一脸认真。
    文艺委员憋不住笑,一边道歉一边说:“你唱的为什么跟念的一样?”
    周甜甜就站在她旁边,自然发现端倪,忙上前圆场:“她今天状态不太好,过几天就好了。”
    文艺委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没事没事,还有一个星期呢。”
    众人在音乐室解散后回教室,程柔顿觉愧疚,觉得如果大家唱得不好,一定是因为自己。
    “哪能啊,多的是浑水摸鱼的呢!”周甜甜挽着她的手臂安慰,“我也唱不好,词我都记不清,不然我们让陈北洺给我们补补课?”
    “会不会太麻烦他了?他最近好像也在准备音乐考试吧。”
    陈北洺这几天午休都没回家,艰苦卓绝地和其他音乐生一块练考试曲目,程柔自是不敢打扰,也只当对方那一句带着她练是客套话。
    周甜甜大概也想到了,思绪一转:“那我们再练练吧,反正还有一个星期。”
    周甜甜盯着前方微微晃神,尾音明显拖长,一脸心不在焉。
    程柔顺着周甜甜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前面浩浩荡荡一群人往这边走过来。程柔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真的会自带锋芒,让人一眼便能从人群中辨认出来。沈落这会儿正和徐燃说话,扎着高马尾,半张侧脸落着午后的金光,一颦一笑都像摊开的画卷,而且沈落比她高,宽大肥硕的校服穿在沈落身上一点都不显得难看,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甜甜小声道:“七班估计也是来排练的,我们要不要打招呼啊?”
    程柔刚想否认,前方的队伍突然莫名躁动起来,推推搡搡地往后喊徐燃的名字。徐燃的视线掠过众人的起哄声,准确无误地落在程柔身上,程柔走近后便硬着头皮停下了。
    沈落率先开口:“你们排练呢?”
    “嗯。”程柔点了点头,干巴巴地反问,“你们也是啊?”
    显而易见啊!你问个鬼!
    程柔顿时后悔,觉得自己的智商也比不过人家……等会儿,她为什么要拿自己跟沈落比?
    程柔心里一阵纠结,眉间便下意识皱成一小块疙瘩,沈落却误会她是为大合唱忧心,问她是不是练得不好。
    程柔踩着台阶下,乖乖点头。
    沈落得意一笑:“哦,我练得可好了。”
    程柔:“……”
    林晏突然插话道:“你让徐燃教你啊,他唱歌好听!”
    徐燃从一开始就将视线落在程柔身上,但目光缥缈,显然是在走神。
    “教谁?”
    林晏说:“程柔啊!”
    徐燃的视线倏忽和程柔对上,程柔没听过徐燃唱歌,但他玩架子鼓,应该音乐细胞挺足?程柔胡乱想着,却见他蹙眉伸手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左右看了看。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众人:“……”
    程柔脸上一红,在众人的目光中一把拍开徐燃的手:“没……没瘦吧,我没注意。”
    “瘦了。”徐燃莫名执着地盯着她看,“你是不是没按时吃饭?”
    大家轻咳一声,纷纷往两边走,沈落垂着眼,一言不发地跟着众人离开。
    周甜甜立马抓住林晏的胳膊:“我也不会唱,你教教我呗。”
    林晏挠了挠头:“我自己词都没记住,怎么教你?”
    周甜甜连忙道:“真巧!我词也没记住,我们可以一块记词。”
    你们唱的不是同一首歌啊。程柔抚额失笑,但周甜甜已经跟林晏在一旁达成好好学习、共同进步的共识。
    徐燃抬手在程柔眼前打了一个响指:“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大方啊?”
    程柔一脸困惑。
    “我跟你说话,你在看别人?”
    程柔:“……”
    程柔怕徐燃一会儿毛病突发,接回上面的话:“瘦没瘦不知道,但我有按时吃饭。”
    徐燃瞬间被顺毛,终于想起林晏说的话,问程柔十二班唱什么歌。
    “《我的中国心》。”
    徐燃顿了一下:“张印还挺会挑啊。”
    程柔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负责合唱比赛的老师催促,他们仓皇定下的,只能让张印背锅。徐燃还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了振,程柔站在他身前,无意扫了一眼——沈落。
    程柔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绕过徐燃,想回教室,却被他一把抓住。
    徐燃冲电话那边说了一句,微微拉远听筒对程柔说:“今天放学等我。”
    “干吗?”程柔顿了一下,“我下午得补黑板报。”
    “那你在教室等我。”徐燃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肘,“我得把你养回来。”
    程柔当时没明白,放学后才懂得徐燃那句“养回来”就是字面的意义。
    五四青年节那天,学校安排了学生会对每个班级的黑板报进行检查,凡是不过关的都得重新画。原本十二班的干部想要另辟蹊径,只画图片不加文字,但一听说领导给学生会的标准是“图文并茂”,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他们用水彩在中间画了一幅少年们在落日下的背影,左边是关于“五四青年节”由来的文章,右边用花边圈出一大片空位,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十二班每位同学的签名。张印一边嘲笑他们把自己当作明星走红毯后签名,一边把自己的名字签在最上面的位置。
    当时关于“落日少年”与“清晨少年”有个不小的争议,有人认为落日好看,有人认为清晨更显朝气,程柔倒是无所谓,但最后投票的时候还是选了“落日”。在这之前,班长曾提出让她担负绘画的任务,但她最后也只是负责画了草稿图。
    程柔靠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黑板报,身后是许舒亭和温思屿争执的声音。许舒亭上次说不管温思屿,就真的两天没搭理对方,温思屿顿时急了,不再管面子的问题,频频给许舒亭买零食示好。许舒亭扛不住诱惑又不想自己打脸,硬生生扭过头。
    温思屿似有所觉,立马举旗投降:“我跟你姓,我跟你姓,从今以后我就叫许思屿!”
    两人长达三天的冷战总算宣告结束。
    温思屿自从上次惹对方生气之后,一直心有戚戚,果不其然,吵没两句,温思屿就不说话了,低着脑袋乖乖听许舒亭讲题。
    程柔走上讲台找粉笔时,他们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许舒亭跟程柔刚挥了挥手走出教室门,突然又原地返回探出脑袋冲程柔叫嚷。
    “徐燃提了好多东西过来!应该是街口的茶点!那个味,我一闻就知道了!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温思屿拖着往走廊走。
    温思屿闷声道:“你想吃啊,我带你去。”
    程柔愣了愣,刚把半截粉笔握进手心里,就看到徐燃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进教室,精确地找到她的课桌位置,不慌不忙地开始摆放茶点。
    程柔被徐燃的大阵仗吓了一跳,但她手上满是粉笔灰,离远一点后才问:“你喂猪呢?”
    徐燃无辜地看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把自己骂进去了,立马改口。
    “你买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下。”
    “吃不下再提回去。”徐燃拆了筷子,给程柔夹了一块红豆糕,“张嘴。”
    程柔看了看自己的手,低头咬了一口,软糯又清甜,饥饿感瞬间被刺激得一发不可收拾。
    但这个味道有点熟悉啊。
    程柔试探一问:“我家的红豆糕不会都是你买的吧?”
    徐燃不置可否,只问好不好吃,程柔点头后他才一一解释。
    “奶奶说你胃口太挑,不喜欢有椰汁味,但秦淮的红豆糕大多数都加了椰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不加的。”徐燃把旁边温热的奶茶插上吸管,往对方眼前递了递,“喝一口?”
    程柔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身说:“我还是先把黑板报弄完吧。”
    她刚说完就感觉耳后微微发烫,像被落日一不小心沾染上的半片云,徐燃反坐在椅子上看着程柔抬手写字,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中间的画。
    他问:“中间的画是你画的吗?”
    程柔微微讶异,不明白徐燃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我只画了草稿图。”
    徐燃握着一杯奶茶晃了晃:“你好像特别喜欢画背影,而且每一次画背影都喜欢在影子上多用笔墨。你初中时还画过一幅送我。”
    程柔不自然地转过头,捧着手机继续写字。徐燃所说的那幅画,是她在美术课上画的作业,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画了徐燃的背影,还兴致勃勃地在课后送给了对方。她不免觉得脸热,当初手拙,估计也画得不好。
    “你怎么不学画画?”徐燃问。
    程柔手上一滑,写到结尾的“年”字突兀地往下延长,半晌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擦掉重写。
    “我对颜料过敏。”
    周甜甜他们都好奇她为什么不学画画,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还是选择读理科。
    她不是不学,是不能。
    她没办法对她们说出的话,竟然轻而易举就能告诉徐燃,可是随之而来的沮丧刹那席卷她整个脑袋,像刚灌下一整瓶气泡水,涨得胸口难受。身后的徐燃半天没说话,她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文章,抬头继续在模糊的字迹上重新临摹一遍,再抬头时,视线中却突然闯入一个黄澄澄的蛋挞。
    徐燃的手指往上抬了抬,把蛋挞凑近她的唇边,轻声诱哄:“甜的,吃一口?”
    程柔用力捏了捏手指中的粉笔,低头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徐燃。
    徐燃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脸,小声说:“哎,你别这样看我。”
    程柔发出一节气音:“嗯?”
    徐燃抬手捏住她嘴角的一块碎屑,勾嘴笑了一声:“你在撒娇吗?”
    程柔:“……”
    徐燃咬着下嘴唇笑得一脸克制:“我受不了这个,你放过我。”
    程柔:嗯?我做什么了?
    程柔一脸嫌弃地转过身继续写字,顿了一下,又转过头冲徐燃抬抬下巴:“再吃一口。”
    徐燃的手刚往前伸了伸,半路突然想起什么,拐了个弯把手臂抬高。
    “你夸夸我,我就给你吃。”
    “夸什么?”
    “随便。”
    程柔顿了一下,低头沉思。她这么认真地想,徐燃原本逗弄的心都微微紧绷起来。
    过了一会儿。
    程柔抬头,认真道:“你是一个好人。”
    徐燃:“……”
    4)
    程柔第一次听徐燃唱歌是在音乐教室,他端坐在钢琴前,一边看琴谱弹奏,一边唱苏打绿的《小情歌》,声音轻缓又温柔。他前面有一扇窗,窗帘紧闭,日光乍现,风声断断续续,起伏的窗帘花纹游刃有余地在他脸上游窜。
    他转过头看向程柔时,有一处光正倒影在眼角眉梢,像坠落的一弯月光,程柔忽然有一种被揪住的紧绷感,心跳也像停顿了一秒,然后剧烈跳动。
    大概是因为徐燃鲜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吧。
    程柔当时这么想,却不敢一想再想,甚至在开口唱歌时磕巴了一下,惹得徐燃一阵笑。
    徐燃一边捏着手机看《我的中国心》的歌词,一边听程柔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歌词。
    程柔像接受老师训斥的学生,背手而站,乖乖说:“唱完了。”
    徐燃顿了一下,咬牙憋笑,硬撑着赞赏:“挺好的,挺好的。”
    程柔顿时心沉大海。
    徐燃难得耐心地一句一句地教她唱,但她总学不好,而且走音功力丝毫不减,唱到“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都开始质疑徐燃的音调了。
    徐燃无奈,可他又对程柔板不起脸:“你倒是真的唱出了重千斤的心。”
    程柔嘀咕:“明明你自己唱高了。”
    “什么?”
    程柔立即怂了:“没什么,没什么。”
    徐燃第一次觉得艰难,他原本觉得跟程柔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会开心,但唱歌这个真的不行,程柔隔几秒走音,隔几秒忘词,他的耐心在一点一点地消磨,到最后没憋住原形毕露。
    徐燃指了指手机那一行歌词:“这句呢?被吃了?”
    程柔小声道:“我忘了。”
    “何时何地的‘地’字要拖长一点,你不能太着急。”
    “对不起。”
    “没……没到这程度。”
    “那我错了。”
    徐燃一僵,瞬间投降:“没错,没错,我错了,我错了。”
    程柔依旧萎靡不振:“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真没有!”徐燃瞬间被逗笑,小尖牙若隐若现,“周甜甜说你唱歌要命,我怀疑你要的是我的命。”
    程柔每每想到这儿,脸上总是压抑不住的滚烫,一是觉得羞耻、丢脸,二是觉得……
    脸上突然一凉,程柔浑身打了个激灵,离家出走的元神瞬间被一棍子打回体内,她瞪着眼,与眼前的人无声对视。
    周甜甜又抬手碰了碰她的脸:“这么烫,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程柔低着头,飞快地摇了摇脑袋,顿了一下才问:“你们刚说什么?”
    许舒亭缓缓道:“张印说合唱比赛当天会有领导过来,学校要安排礼仪小姐和礼仪先生在校门口和小礼堂外候着,张印让有意愿的人跟班长报个名,下午放学后去行政楼的舞蹈室面试。”
    程柔兴致不高地点点头,反正这事跟她沾不上边。她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迎上她们的视线。
    程柔心里一跳:“怎么了?”
    周甜甜语重心长道:“你准备准备放学后去面试吧。”
    程柔瞬间瞪大眼睛。
    许舒亭解释道:“没人愿意去,学校便规定每个班起码选两个人去面试,张印就点了一个同学去抽号数,然后你中奖了。”
    程柔控制不住大叫:“不是,我怎么不知道啊?你们背着我抽的吗?”
    “你中午不是去音乐教室让徐燃教你唱歌吗?就那时候抽的。”许舒亭安慰似的拍拍她的手背,“祸兮福所倚!这说不定是好事啊。”
    程柔垮下脸,把脑袋侧压在桌子上,一脸无望:“不会是好事的,不会的。”
    程柔净身高一米六二,她估摸着当礼仪小姐应该要一米六五以上吧,她这么矮估计选不上。她一路惴惴不安,又一路怀揣侥幸去面试,但当她推开舞蹈室大门时,里面只坐着不到十个人,而且个个愁容满面。看见她时,他们仿佛看见同一时期行刑的狱友,平静且饱含热泪。
    负责面试的老师只有两个,都是学校的音乐老师,有一个还教过程柔,但程柔记得她,她肯定记不清程柔了,套近乎之路,夭折。
    程柔大多数时候是不相信所谓的心理学效应的,但是墨菲定理真的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比如说,她心里对上天三跪九叩祈求别第一个上,她就第一个上了,再比如,她在为数不多的几人中“脱颖而出”被音乐老师一眼相中,成为首个担任礼仪小姐的学生。
    程柔:我心里毫无欢喜,甚至有点想哭。
    程柔原本以为当礼仪小姐起码得站够一上午,后来才知道只需要在早上领导经过时站一会儿,之后便可以换装准备合唱比赛,程柔原本枯萎的心总算稍稍复苏。十二班的礼仪先生是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生,偶尔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程柔跟他接触不多,但因此次活动,两人颇有同病相怜的感受。合唱比赛在即,中午文艺委员会带领他们练习合唱,程柔在徐燃的“教导”之下总算能顺利唱完一首歌,好不好听另当别论,起码在调上。
    程柔这几天都被《我的中国心》彻底洗脑,课间打水,做题,脑袋里都是“黄山、黄河”,其他同学也是如此,甚至有人在生物课上不小心哼出声。
    生物老师背手绕着教室走了一通,平静地问他们是不是在准备合唱比赛。
    大家纷纷点头,尤其是不小心哼出声的学生点得甚是起劲。
    “那我们这节课来考试吧,给你们醒醒脑。”
    众人:“……”
    生物突击考试,所有人都毫无防备,颤巍巍接过试卷时,像接过古代斩首前扔下的火签令,吴琛还惟妙惟肖地拉长莫须有的衣袖擦眼泪。十二班的生物成绩并不突出,顶多算是平平,更何况是突击检查,结果显然不好,生物老师这次倒是没让他们回家让家长签名,只是让他们订正错题。
    周甜甜一脸复杂地说:“我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笑面虎难得放我们一马,我竟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陈北洺颇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也不习惯,总感觉是陷阱。”
    “管他呢,躲一时是一时。”吴琛抬手抖了抖试卷,左右一翻,“我这张试卷吧,能看的地方是真的少,选择题后面几道我都是点兵点将点的,竟然比我认真做的正确率还高,这不科学!”
    程柔笑了笑:“本来就是生物呢,怎么会科学?”
    吴琛背靠桌子反坐,脚便放在周甜甜桌下,他下意识抖了抖腿:“唉,我的十七岁,是不是注定要为成绩流眼泪?”
    “不然你还想为谁流眼泪?”周甜甜正低头改正错题,抬了抬脚踩在吴琛的鞋子上,“你频率不对,重抖。”
    吴琛顿了一下,重新跟上周甜甜的频率。
    程柔一脸莫名:“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抖腿?”
    “舒服啊。”吴琛刚说完又停住脚,抬手敲了敲周甜甜的桌子,“你今天怎么这么认真?”
    周甜甜笔下一顿,眼神闪了闪:“有吗?没有吧?我平时不就这样吗?我一直都这样啊。”
    “眼神飘忽,语无伦次。”吴琛神秘莫测地看着她,“你们女生一般突然开始认真学习,要不是因为顿悟,就是因为心里有人。”
    周甜甜手中的笔“咔”的一声,笔尖歪了。
    程柔:“……”
    陈北洺:“……”
    吴琛愣了愣,恐慌万状地补救道:“那什么,我随便说说的,你肯定是因为顿悟,顿悟……”
    周甜甜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
    吴琛:“所以,谁啊?”
    周甜甜:“……”
    程柔坐在座位上,一边喝水一边看周甜甜追着吴琛打。陈北洺转过身,低头从书包里掏了掏,最后捧着一盒小饼干放在程柔桌上。
    饼干盒是半透明的材质,隐隐能看到里面的曲奇,上面还点缀着几颗红豆。
    “我妹妹最近喜欢做甜品,我妈就给她报了一个小培训班,她每次自己吃不完就带回家,我看你经常喝红豆奶茶就给你带了红豆曲奇。”
    陈北洺一边说,一遍掀开饼干盒的盖子,催着程柔尝尝。程柔喜欢吃甜的,但饼干吃得不多,曲奇边缘虽然有点焦,但奶香味浓厚,她不免觉得惊奇。
    “你妹妹好厉害啊。”
    陈北洺一说起他妹妹便停不住口,恨不得将她的优点悉数道尽,程柔看着他突然有点恍惚。她上次给程桉打电话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了,这周忙着合唱比赛她也没想起这事。
    陈北洺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太啰唆了?”
    “没有,没有。”程柔咬着半块饼干笑了笑,“我突然觉得你跟我哥挺像的。”
    陈北洺一本正经道:“没有,你哥比较帅。”
    程柔顿时一乐,上次她同程桉通电话时,程桉正在买衣服,随手拍了一张穿衬衣的照片问她好不好看,以往她和程桉很少有这样随心又透着亲昵的交流,她发觉自己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陈北洺视线一扫,扫到后面的书架才想起来问:“你的书找到了吗?”
    程柔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瞥,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才心虚道:“找到了,我不小心放家里忘带回来了。”
    这个理由太牵强,但陈北洺并没怀疑,一边收拾她掉落在桌面的饼干屑一边问她:“书,你看了吗?”
    “看了啊!”程柔抽出纸巾擦手,“这本书是我高一时买的,当时就看完了。”
    陈北洺手上动作不停,状似不经意地问:“我挺想看的,你下次能带过来吗?”
    徐燃那边……算了,还是重新买一本。
    程柔一边腹诽徐燃,一边点头答应。
    合唱比赛当天,程柔一早就到音乐教室集合。学校准备好了服装,女生统一是白衬衫和格子裙,男生是白衬衫和黑裤。同班的男生给程柔买了一杯奶咖的热奶茶,程柔早上因为起得晚,匆忙之下只吃了一块吐司,此刻正觉得胃部空荡荡,立马千恩万谢地接过。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呃,其实是我早上抽中奶咖的买一赠一券。”
    程柔不甚在意:“那也要道谢啊,不过你运气真好。”
    音乐老师这会儿正在清点人数,发现少一个人,正在点名找人。程柔站在最后面,只在听到自己名字时抬了抬胳膊,之后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对方聊天。他显然是欧气附身的幸运儿,兴奋地跟程柔分享自己中过的奖品,程柔一路听下来,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平淡如水。
    程柔如实道:“我从小到大就没中过奖。”
    “一次都没有吗?”
    “没有。”
    男生颇为同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奶咖优惠券:“这是我上次中的,本来刚才要用的,要不送你吧?”
    程柔:欧皇本皇。
    程柔哭笑不得地婉拒,男生也没坚持,一边喝奶茶一边说,他之前也送过给别人。
    “但他没接受,硬是塞了二十块给我,但那张优惠券只能优惠十五块,我反倒还赚了五块钱。”
    拿二十块买十五块的优惠券?这人是傻瓜吗?
    程柔的内心想法毫无掩饰,男生一眼就看透了。
    他吸了一口奶茶,笑了笑:“就我们班的同学啊,陈北洺。”
    程柔嘴角一僵,内心的唏嘘一点一点地往回收。
    “陈北洺?”
    “对啊,说来也奇怪,他好像对优惠券特别执着,听说是私底下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我的。”
    奶茶杯壁上水珠一路往下滑落,落在她手心处是一片麻木的冰凉,程柔低头咬住黑色的吸管,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音乐教室的门在长年累月之下固定口有些松动,轻声推开时都会有一阵“吱呀”的轻响,更何况来人大张旗鼓地闯进来,瞬间惊醒一室漫游的众人。
    音乐老师看清来人,狐疑地问了一句:“江源呢?”
    “江源脚疼来不了了,我是来替他的。”徐燃蹙眉扯了扯领绳,领口松动后才呼出一口气,显然不适宜这种束缚感。
    人群中有压低的交谈声,言语之间夹杂着女生的笑声。程柔抬眼望过去,看见前面的女生半掩住嘴角小声地冲身边人说话。
    “喏,是徐燃啊,你上次不是说他长得很好看吗?”
    对方一脸羞赧:“他穿白衬衫更好看,他刚才扯领绳的时候好可爱啊!”
    “啧啧啧,你完了。”
    “说……说什么呢?好看的东西人人都喜欢啊。”
    “那你喜欢吗?”
    对方笑着捶她的肩膀没说话。
    程柔用力咬破嘴里的珍珠,抬眼看了看一脸冷漠的徐燃,再看了看一脸兴奋的她们,她们是不是对可爱有误解啊?徐燃可爱?是可怕吧,而且好看吗?哪里好看了?还人人都喜欢……
    程柔低头咬了咬吸管,眼前的光线倏忽一暗,她一抬起头就看到徐燃微微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徐燃语气一沉:“程柔。”
    程柔吓得结巴了一下:“干……干吗?”
    徐燃往前凑了凑:“你今天真好看。”
    程柔迎上对方的笑眼,咬破的珍珠卡在后槽牙里像一颗随时会炸裂的气泡,她不敢动,连心跳都仿佛停顿了一拍。
    程柔脱口而出:“你属蝴蝶的吗?”
    徐燃:?
    招蜂引蝶不自知,罪加一等。
    但程柔也只敢嘴里嘟囔,表面上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没什么。”
    音乐老师点名后便开始安排位置,程柔他们被安排在小礼堂门口,程柔正往小礼堂走的时候,徐燃突然一言不发地抬手扯住程柔班的男生。
    “同学,打个商量,我们换一下。”
    徐燃虽然笑着,但语气半点不像要商量的样子,对方看了看程柔,往后一缩,一溜烟跑远了。
    程柔心有余而力不足,叹了一口气就继续往前走,徐燃慢半步走在她后面。
    “你不开心?”
    声音从耳后传过来,程柔耳朵下意识一缩,没说话。
    徐燃顿了一下:“你想跟他在一块?”
    程柔顿觉一阵疲惫,没回头道:“徐燃,你能不能别总是这样?”
    身后的脚步声一停:“这样是指怎样?”
    程柔心里乍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转过身没好气道:“不要总是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不要自作主张地管我,更不要一直跟着我。”
    程柔一开口就看见徐燃的脸色一沉,但闸口一开,覆水难收,她硬着头皮说完时,徐燃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像一张夜色的幕布。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徐燃的领绳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抬手一把扯下把它握进手里捏着。
    “好。”
    程柔一愣,徐燃已经转过身往另一边走去,他手上的领绳因为他的走动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空荡荡的走廊,他的脚步声像步步落在她肩膀上。程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觉得委屈,可是她委屈什么呢?话是她自己说的。
    程柔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对亲近人的伤害,她要一遍一遍地拿自己的锐刺去触碰对方的软肋,直到对方受不了离开的时候,她才会觉得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你看,我就知道他会受不了的,他不会一直对我好的。
    可是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让她自己也溃不成军。
    程柔的脚尖搓了搓地面:“你可真让人讨厌。”
    校园四周突然响起音乐声,声源来自小礼堂里面,程柔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才走去小礼堂。
    她的搭档依旧是班里的那名男同学,男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就只是陪她站着。陆陆续续有领导从远处走过来,到签到处签完名后进入礼堂,她一直心不在焉地笑着,感觉脸部都僵硬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瓦片,伸手一戳就碎成粉末。
    周甜甜他们走过来时,还好奇地上手戳了戳。
    “你怎么了?笑得也太没灵魂了吧。”周甜甜问。
    林晏站在她身后也问:“徐燃呢?”
    程柔迟疑片刻:“应该在校门口那边吧。”
    林晏大大咧咧道:“不是吧,他跟**拿衣服不就是过来跟你一块吗?”
    程柔一顿,还未开口,同班的男生就问:“你们班**不是脚疼来不了吗?”
    “哪能啊,是燃哥自己说要替他过来的,他本来就觉得这事麻烦,索性就把衣服给燃哥了。”
    周甜甜也是一脸困惑,偷偷瞟了程柔一眼,试探道:“你们……”
    程柔后知后觉问:“我们班负责抽签的是谁?”
    “余一啊!”周甜甜话音一断,同样后知后觉地一拍手,“这事会不会太巧合了一点?”
    瞬息之间,程柔心里像被打翻一瓶气泡水。
    合唱比赛按时举行,大概是因为有领导到来,班主任们的千叮咛万嘱咐终于起到空前绝后的效果,最后打分结束后,校长的致辞也是赞誉偏多。张印原本就抱着重在参与的想法,但十二班最后能拿优秀奖还是让他开心了一回,立刻在班级群里给大家发红包,周遭闹哄哄的一片,程柔拿着手机挤出人群。
    七班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班级,人员入场时,程柔浑身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但台上并没有徐燃的影子。程柔走到小礼堂后面的僻静处,手指一点一点地按着屏幕,等屏幕黑下去又重新按亮,徐燃没有给她发信息,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对方发信息。
    程柔趴在前面的栏杆上,面朝眼前的香樟树唉声叹气。
    “你说,徐燃是不是生气了啊?唉,换作是我,我也生气,怎么我当时就说出那样的话,脑袋用来煮麻辣烫吗?况且,我明明也不讨厌啊,怎么突然生气说那种话了,我不会是因为那两个女生吧?可是怎么可能,那也太奇怪了。”
    程柔把脑袋枕在手肘上,抬手捏住一片香樟树的叶子:“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发信息啊?可是应该说什么。”
    香樟树自然不会回答她的疑问,她自己也觉得没劲,犹豫着要不要找程桉问问,可是程桉应该会笑话她吧。
    手下的栏杆突然振了振,程柔一脸警惕地抬起头,走廊上有一块突出来的平台,上面种着几株茂盛的春舞花,此刻正有两条交叠的腿从它旁边伸出来架在栏杆的缝隙上。
    徐燃从平台旁探出头,脖子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头戴式耳机,程柔放在栏杆上的手瞬间一紧,视线落在他的耳机上。
    “你怎么在这儿?”
    程柔顿时呼出一口气,那他应该没听见那些话。
    “我……我晒晒太阳。”
    “哦,那我走了。”徐燃站起身,身上依旧是早上的那套衣服,但此刻白衬衫没有扎进黑裤里,领绳也是歪歪斜斜扣在脖子上。
    他往程柔身边走过时,程柔才鼓起勇气抬脚往旁边跨了一步,他被挡住去路侧头看着她。
    程柔小声道:“对不起。”
    徐燃勾嘴笑了一声:“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程柔一时哑然,难道要说自己早上说的都是气话?但气从何而来,她自己都没弄明白。
    徐燃往旁边迈了一步,显然是要绕过她,她硬着头皮跟上去,有话可说,但又坚决一字不发。她现在才发现,以往大多数时候都是徐燃在迁就她,她不想说话的时候,都是徐燃先开口给她递台阶,她太依赖这种感觉了,此刻才觉得更窘迫。
    可是徐燃这次铆足劲不开口,她只能自己递出橄榄枝。
    “我早上说的都是气话,我……我没有讨厌你的意思。”
    徐燃紧咬不放:“那是什么意思?”
    程柔咬咬牙,徐燃的存在感太强了,她不自觉地往栏杆靠近。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喜欢她们讨论你。”
    徐燃往她身边跨了一步,一点一点,循循善诱:“为什么?”
    程柔脸上一热,靠在栏杆上:“我不知道。”
    “程柔。”
    “啊?”
    “不讨厌的话,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继续?”徐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会管你,会跟着你,会干涉你,会一步一步靠近你,那样也可以吗?”
    这句话有点奇怪,但程柔现在正处于徐燃不理她的恐慌中,想都没想就点头。
    “说话。”
    程柔本能地觉得惊慌,像踩入一块铺着草皮的陷阱,但她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可以”。
    徐燃身上的压迫感瞬间一松,抬手扯下自己领口处的红色领绳,拉过程柔的手腕,开始往上面缠绕。
    程柔挣了挣,没挣开。
    徐燃利落地往上面缠绕了两圈,在末端打了个蝴蝶结,顿了一下,再加了个死结才终于心满意足。
    程柔盯着那抹红色:“你干吗?”
    “我的。”徐燃指了指她的手腕,加重语气,“我的。”
    程柔点点头,转瞬才琢磨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徐燃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甚至看起来有点像落荒而逃。
    5)
    合唱比赛结束后,期末考便近在咫尺,十三中立马陷入备考状态,早读课时,校园的琅琅书声都比平时响亮不少,周甜甜更是夸张地买了一堆习题册,立誓要好好学习。她最近学习的劲头空前高涨,在众人的轮番打击之下,依旧焚膏继晷地啃那一堆习题。直到有一次,程柔看见她给林晏讲题,才从她失常的行为里揣摩出一点点缘由。
    夏天的风是燥热的,带着一点点视死如归的决绝,贴在皮肤上像要灼烧出一整块荒原。程柔和周甜甜坐在饭堂前面的树荫下,木质的休息座椅因为风吹日晒浮现出一层老旧的白色,用力坐下去总给人一种会随时断裂的错觉。她们一人捧一杯雪糕在漫不经心地吃着。
    周甜甜咬住乳白色的小勺子,突然说:“学习好辛苦啊,感觉试题无穷无尽,永远做不完。”
    程柔嘴里含了一大块雪糕,冻得止不住哈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买的试题太多了,你挑几本做就好,太杂反倒事倍功半。”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就是很慌。”
    程柔笑了笑:“你慌什么?高考还有一年呢。”
    树影落在他们的正前方,周甜甜伸直腿踩在明暗的交界处,像踩住一块日光。周甜甜顿了一下,才道:“我好像什么都不太好,长得不够漂亮,学习不够好,没有背景,没有特长,如果人类的阶级划分是一座金字塔,那我一定是塔下掘土的那类人。我慌,是因为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够优秀。”
    周甜甜从来都是大大咧咧、满脸笑意的人,程柔一直都没察觉到她最近一段时间脑袋里在琢磨这些。
    程柔问:“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感觉?”
    周甜甜咽下最后一块雪糕,语气带着软糯的甜腻:“当你有想要追逐的人,就会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够好。”
    “可是你已经很好了啊。”
    “对方看不到,就不算好。”
    周甜甜把雪糕盒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站起身伸懒腰,正好看见不远处的温思屿和许舒亭,许舒亭气呼呼地往前走,温思屿一头雾水地在后面跟着。
    程柔看过去时,温思屿正追赶上许舒亭,试图和她说话。
    周甜甜眼神一暗,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程柔感觉她整个心都揪在手里被搓了搓,因为她的表情实在太痛苦了。
    周甜甜:“柔柔,温思屿要转学了。”
    程柔猛然转过头看周甜甜:“什么?”
    “我上次在办公室听到张印和他妈妈通电话,可能他期末考都不考了。”
    程柔下意识问:“许舒亭知道吗?”
    周甜甜摇了摇脑袋:“我觉得她还是别知道好了……你说人的缘分怎么就这么短呢?”
    高一到高三,完美通关也只有三年的缘分而已,可人生或许有百年,三年又能占据多少分量?
    可能你千方百计努力赚取的好感,在多年后也只是一句“我的同学”“班里有个人”“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他甚至叫不出你的名字。
    程柔方才咽进肚子里的那一块雪糕越来越冰凉,凉得她整个人都浑身一颤,她一定是被周甜甜感染了,一定是,不然她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用力地搓了搓。
    备考的最后几天,徐燃课间一直往十二班跑,上课铃响才走。张印认识徐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徐燃不闹事,他便没管。徐燃大多数时候是来找余一的,来的次数多了,教室里的同学便也失了最初的好奇心和防备,况且,大家还沉浸在徐燃当初“轰动一时”的检讨上,戒备与害怕便因着这一点消减不少。徐燃每一次来都会给程柔带东西,有时候是冰镇饮料,有时候是零食,渐渐便有人开始起哄,更有人大着胆子问徐燃,之前贴吧上说他们是青梅竹马是不是真的。
    徐燃挑眉一笑:“程柔觉得是就是了。”
    “那你和沈落呢?”
    “沈落?”徐燃半边身子软在课桌上,抬头问程柔,“你觉得呢?”
    程柔眼都不抬:“我怎么知道?”
    徐燃置若罔闻:“喏,她说不是。”
    程柔:“……”
    程柔一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与他计较,他得不到她的回应也能自得其乐,但他几乎每一次都能同陈北洺杠上,特别能在鸡蛋里挑骨头。
    陈北洺有一次做语文的阅读理解,转回头和程柔讨论:“如果是我们的话,肯定会在现阶段同作者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徐燃立马插话:“你是你,她是她,没有‘我们’。”
    陈北洺不予理会:“但是选择这种事应该也跟环境有关吧?如果我们在同一个村子里,那么很有可能受环境因素影响做出同一种选择……”
    “同一个村子?什么村?地球村吗?”
    陈北洺:“……”
    程柔翻了一个白眼,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不会打扰我吗?”
    徐燃一脸无辜:“我这是参与讨论啊,你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就说我说的话是干扰吧?”
    他义正词严,甚至有点委屈。
    程柔口不择言:“你再插话我咬你啊!”
    徐燃顿时一喜,立马把脸往程柔嘴边凑了凑:“来!不咬不是人!”
    相对于这边的鸡飞狗跳,许舒亭那边简直无风无浪,一片太平,连许舒亭都忍不住问温思屿:“你这几天改邪归正了?怎么这么安静?”
    温思屿笑了笑:“安静不好吗?你不就一直嫌我吵。”
    “也不是,我就挺不习惯的。”
    天气炎热,头顶上的风扇只能带走部分的燥热,许舒亭因为体型较大,总是忍不住出汗。她一边抽纸巾擦脸,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温思屿进行思想教育:“你要是以后都像这几天这么认真,成绩肯定就提上去了,像你这样的进步空间可大了,咻咻咻地就跑前面去了,你之前就是不认真听……”
    “许舒亭。”
    “啊?”
    “你教我是因为张印吗?”
    温思屿很少有这么认真的表情,不仅许舒亭愣住了,连周甜甜翻书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但她与程柔片刻之后便心照不宣地低着头看试卷。
    许舒亭没说话,嘟嘟囔囔道:“哪那么多问题啊,你还学不学了?”
    温思屿也没坚持,一只手支着脑袋:“学啊,干吗不学。”
    后来程柔与陈北洺讨论的那篇关于“选择”的文章被张印从题海里挑出来着重进行了讲解,不仅仅是文章内容,还有关于他们成为高三生之后的选择。
    “每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在你们这个阶段,为了想要拥有的东西或是想要实现的梦想而努力,但最终毫无收获,等你长大之后,你可能觉得后悔,因为你不去做那件事,你就拥有更多的精力去追寻另一条道路,你的人生也可能因此而大有不同,但是当你处在那个阶段,你还是会毫无保留地选择同样的结果,这才是未知的神奇所在。”
    张印每一次正经起来都会散发出一种让人莫名信服的魅力。
    “而且在大多数时候,三言两语的警醒起的作用并不大!”张印拿着课本走下台阶。
    程柔莫名兴奋,来了,范儿起了,张印要讲正题了!
    张印慢悠悠道:“就像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不努力学习一定会后悔,你们虚度时光一定会后悔,你们厌烦现在,厌烦考试,想要快点考大学进社会独当一面,你们说不定也会后悔,但你们肯定不相信,所以教训都是从经历来的。”
    张印意有所指地敲打让众人陷入沉思,但依旧有同学在此刻保持了八卦的心。
    “那老师你会后悔放弃读研,来这里吗?”
    话音一出,张印往过道溜达的动作瞬间一滞。
    关于张印的事情,私底下众人讨论了不少,别看一个个学习时粗心大意,但在张印这件事情上个个都是列文虎克,蛛丝马迹,一网打尽。很快便有人猜出张印已经分手的事情,从网络信息到现实生活,分析得头头是道,就差主角一个盖章戳印。
    张印无奈地笑了笑:“嘿,你们知道得还挺多啊。”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才说:“有时候会,毕竟现在的结果不太好,如果我当初继续读研究生,人生肯定会有所不同,但我如果回到那个时候,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正好兜完一圈回到讲台上,双手撑着讲台,连语气都软了下来,“因为我们当初说会永远在一起,是真的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有多难,但我也曾经因为你而去相信过。
    程柔好像突然之间明白当时张印为什么没有出口反驳,因为所有的付出他都全心全意,甘之如饴。
    大家瞬间安静下来,在一片静谧中,吴琛突然大吼一句:“张老师!我们爱你!”
    教室里顿时一阵爆笑,张印靠着黑板也跟着笑,过了一会儿才提醒道:“我那是大学谈的恋爱啊!你们好好学习,不要早恋!真要想有盼头,就看看年纪第一,说不定还能一飞冲天,跟着走上知识巅峰。”
    张印向来如此,哪怕提及其余老师避之若浼的禁区,也是以开玩笑的方式带过。程柔有时候会觉得张印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暴躁又体贴,强势又容易哭鼻子,简直是人性的矛盾体,教师界的泥石流。
    而在温思屿的告别会上,他更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强装镇定,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最后背过身捂脸时还一抽一抽地解释说,是因为泪腺太发达,停不下来。
    他是一个可爱的大人。
    尽管可爱一词并不适合他,但那已经是程柔夸赞别人时的最好用词。因为他,她才觉得长大或许并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起码她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大人。
    温思屿是在期末考的前一天走的,那天一切如同往常,早上温思屿还因为早读课睡觉被方主任逮到训斥一场,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张印突然把讲到一半的试卷塞回课本里夹着,向全班提起温思屿要转学的事情。
    底下一片哗然,许舒亭更是整个人愣在原地。
    “我同他妈妈多次沟通过,但她语气挺强硬的,显然是做好决定了,高三分班的调动不大,我已经向学校申请继续带你们了,我从来没有连续两年带同一个班,但这次想试试看,可能有一些同学与我比较有缘,从高一开始便由我带着,但算下来也不过是三年……”张印鼻子一酸,声音往下压了压,“谁走我都不愿意,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当我们提前和他道别。”
    温思屿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地收拾课本,但因为频频撞到抽屉,动静很大。许舒亭从头到尾没有回头,脑袋压得很低。程柔突然一阵难过,周甜甜从背地里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强忍着没哭。
    张印让温思屿上台说几句,温思屿直接掏出一张纸,认认真真地开始发言。
    张印眼眶一红,又忍不住提醒:“你这周的周记还没交。”
    温思屿笑了笑:“就当这封信是周记行不行?”
    张印抬手狠狠地撸了一把他的头发,而他这次没有躲。
    程柔其实没太听温思屿说话,她整个视线都落在许舒亭绷紧的背脊上。她想起家长会那次许舒亭问自己“温思屿会不会转学”时的样子,她以为许舒亭今天得哭一场,但许舒亭从头到尾都没掉眼泪,也没说话,只是低着脑袋。
    温思屿把感谢和告别的话说完,才转头望向许舒亭。
    他舔了舔唇,小声问:“许舒亭,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啊?”
    许舒亭捏住试卷的一角没吭声。
    “那我说了。”温思屿一字一句道,“你以后别吃那么多零食。”
    大家一愣,破涕为笑。
    温思屿继续往下说:“太胖真的对身体不好,但我不是嫌弃你胖……你胖也好看,但还是要克制啊,饭堂的鸡腿以后抢不到就算了,其实肉酿茄子也挺好吃的……”
    许舒亭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反驳:“要你管!”
    温思屿顿了一下,目光一晃:“我以后是管不了你了。”
    许舒亭眼圈一红,抬头瞪了他一眼。
    温思屿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全班都以笑掩泪,一会儿笑话他的黑历史,一会儿让他把滞留的作业补完再走。临下台时正好放学铃声响起,张印抱了抱对方,用力拍拍他的背脊。
    “好好学习啊!”
    “知道了,老师。”
    许舒亭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众人始料未及地把目光投向她。
    她却执拗地看着温思屿,一脸认真地说:“温思屿,不是的。”
    “什么?”
    许舒亭话音一颤一颤:“我……我不是因为张老师才教你的。”
    走廊里是震动的脚步声,四周传来各个教室拖拉课桌的响动,窗外的夏天明亮又炽热,临近日落也光芒万丈,时间好像永远都缓慢,可是当我们以为它缓慢的时候,它却撒开我们轰轰烈烈地往前飞驰。
    人最大的遗憾,就是对岁月无计可施。
    温思屿把手上的信一把揉进手心里。
    “我也一样。”
    少年翘起的眼尾染着晚霞的绯红,声音却轻如云絮。
    “我想好好学习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离别就像在穿越漆黑而不可回避的隧道,你万般不舍却又不得不合上看到一半的书,你想着下次一定会重新翻开,可是时光那么漫长,遗忘却在转瞬之间。
    最后,温思屿抱着一堆课本走了,大家从难过中抽身而出,纷纷收拾东西回家。程柔因为值日拖到很晚,再次回教室时,许舒亭依旧坐在座位上,把温思屿的那封告别信看了又看。
    程柔提着书包走上前时,才看见她在无声地掉眼泪,她抹了一把脸,小声地抱怨:“他今天没有跟我说,明天见。”
    “今天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果然最讨厌最讨厌他了……”
    许舒亭趴在课桌上,在日落倾斜西山的最后片刻才哽咽出声。
    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落日少年的背影在此刻仿佛真的能够跃于平面,而旁边密密麻麻的签名里,许舒亭的名字紧紧挨着温思屿的名字。
    程柔这才看清许舒亭摊开在课桌上的纸张,温思屿歪歪斜斜的字迹被余晖一点一点吞噬。
    最后一句是:“我有一个秘密,如果下次能见面,我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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