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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3章 王宫南用地火制造火山喷发

平衡天下 无目的 19252 Oct 19, 2021 5:39: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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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数日后,苏祗摩和郑吉抵达扜弥城,苏魅儿没有同来,她有她的事情要做。至于她什么时候出现,郑吉根本就懒地操心。
    扜弥国是西域南道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有三千三百余户,两万四千多人,拥有作战能力的男子近四千人。光是后者都抵得上精绝国全国的人口,实在是强弱悬殊。卧榻之旁有如许庞然大物酣睡,也怪不得精绝国上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扜弥城是南道诸国第一大城,森严恢宏,有泱泱之气,距离长安城有九千二百八十里。城墙高约两丈,为黄土夯筑而成。城内街巷纵横,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汉地的丝绸、茶叶和瓷器经此源源不断被运往大夏、安息以及更远的埃及;西域的良马、香料和珠宝也由此输往汉地,繁华富庶,盛极一时。
    望鹄台位于王宫前的广场上,亦为黄土夯筑而成,高约十丈。此台仿长安城的仙人承露台而建,台上作殿,以香柏为梁,满城皆香。台下凿池,泛舟于水,素手扬波,月入池中,故名“洗月池”。
    广场方圆百丈,可容纳上千人,如此大手笔,南道诸国舍此无二。
    日上三竿,广场上已是人满为患。即便如此,城中道路上也是冠盖相望,尘土飞扬。行人车马经常争道,扜弥国不得不出动军队维持秩序。飞虎骑扮演了救火队的角色,不停地在城中各处飞奔解围,左大将虎蹻为此焦头烂额。
    身毒国僧人一行约有二十人,为首者名叫乌叶,据说是来自身毒国摩诃菩提寺的上师,戒珠融朗,辩才无碍,具六功德十二殊胜,有大悲心,名震十方佛国。
    郑吉和苏祗摩来得晚,广场上早没了位子。除了远远聆听望鹄台上乌叶上师说法之外,洗月池里的情景是丝毫看不到的。其实这么多人来扜弥国也不是听什么说法,无非是看身毒僧人的神迹而已。
    苏祗摩叫人拿了他的帖子去寻扜弥国右大将昆代,当然私下里少不了送上一笔不菲的好处费。昆代是扜弥王虞契的亲信,负责显圣法会有关事宜,是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任你是过江的猛龙,得罪了小鬼也只有折戟沉沙的下场。
    得了好处,昆代亲自出面安排。苏祗摩如愿以偿,拿到了最靠近洗月池的位置。
    司马熹与苏祗摩也混熟了,打趣道:“都道殿下恂恂如君子,不料也是长袖善舞之人。”
    苏祗摩不以为忤:“君子也是人,一样食五谷,拉稀放屁,难不成真当自己是吃香火的泥塑?有句老话说得好,懂得低头,才能出头。出门在外,拿腔作势摆着个正人君子的臭脸孔,别人腻歪不说,自己又痛快到哪里去?”
    众人纷纷挑大拇指,忍俊不禁。
    见苏祗摩等人得了好位置,诸国贵戚不乏怒目者,可这里是扜弥国,面对明晃晃的刀枪,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难不成还想和扜弥国几千兵马掰掰手腕子?
    乌叶上师身材瘦削,肤色黝黑,盘膝坐于望鹄台上说法,声如铜钟,传之数里,洗月池无风而生波。
    苏祗摩看了一会儿,笑道:“此人其貌不扬,却也有些手段。”
    郑吉点头,不说其他,光是这门儿讲经说法的功夫,看似平和却如煌煌雷音,涤心荡肺,诸邪不侵。没有数十年的苦修根本就是奢望。所谓无知才可怕,说心里话,郑吉对身毒人了解不太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他之前碰到的迦婆离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而这个乌叶上师显然要比那个刈鹿楼五当家高明许多。
    既然是显圣法会,说法便不是根本,归根结底还是要显露几手儿神迹的。于是便有人持素帛上了望鹄台,舍下半斗珠宝,恭请乌叶上师为众生请佛。
    乌叶上师应了所请,在众目睽睽之下,沐浴焚香,口诵《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起身披了十珠木兰袈裟,再以铜盆取净水擦拭双手。以手示人,光洁如新,指掌纹路清晰可见,与常人无异。有弟子呈上朱砂泥,上师将十指探入泥中,须叟拔出,往素帛上轻轻按下,十指印痕粒粒圆满,殷红如血。
    持帛之人虔诚跪下,热泪盈眶,双手合十,口诵佛陀之名。随即将素帛取下,下台绕场遍示观众。只见素帛上两个大手印宛似鸟爪,赫然分明。最奇的是十个手指印痕,不是寻常纹路,而是十尊佛陀之像,或立或卧,或冥想或顿悟,或拈花一笑或金刚怒目,无不各具其神,栩栩如生。
    苏祗摩目瞪口呆:“此人莫非真有**力,请得下诸天佛陀?”
    郑吉心下也颇为诧异,这种东西敢昭然于众,除非事先做了假,否则只能以“神迹”二字来解释,难道身毒沙门果真有大神通?
    这时,有僧人出现在洗月池上。池宽十数丈,深两丈有余,可供舟船泛波赏月。僧人不着芒鞋,仅以白袜履地,身上白色僧衣,飘飘如雪。那人一跃而入洗月池,却不沉溺,宛若一叶飘羽浮于水面之上。大袖飘摇,踏浪而行,入水不濡,尘袜不湿,转眼便到了对岸。上千之众全都鸦雀无声,所谓外行看热闹,说到底这个场面比刚才请佛还要来得震撼。众人皆知洗月池水深而阔,不识水性者入池皆溺,而此僧人竟能凌波踏浪,难道传说中的一苇渡江是真的?话又说回来,一苇渡江好歹还有个苇杆,这个身毒僧人什么都不用,就这么施施然过了洗月池,除了“神迹”二字,还能怎么解释?
    风起,池中细浪如鳞,郑吉凤眸微眯,亮如星辰。
    苏祗摩满脸震惊,回头问道:“怎么说?”
    郑吉笑而不语。
    林染抹了把脸,笑骂道:“这帮妖僧真他娘的邪性!”
    苏祗摩摇头道:“他们不是妖僧,而是真正的大神通者!”
    林染愕然,才眨眼的工夫,这个番邦小王子不会脑壳坏掉,真成了他娘的沙门信徒吧?
    郑吉笑道:“古人说聪以知远,明以察微。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有神迹,我们要抱以敬畏之心,但这个敬畏肯定不包括此类身毒僧人。不要轻易相信你的眼睛,因为有些你亲眼看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所以一定要用心去看你们所看到的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诸国之观者尽被神迹征服,道路相望,莫不传颂上师之名。渐渐有人带头,摒弃已往信奉的神祗,转而拜入沙门。
    显圣法会,震惊诸国。
    2
    这两日,不断有行商和驼队逃进扜弥城,有消息说马贼在扜弥城外大肆掠夺,不少商队被抢了货物,还死了人。扜弥城里顿时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虎蹻大怒,马贼胆敢如此猖狂,光天化日跑到扜弥城外抢劫,真把堂堂飞虎骑当成了病猫?
    扜弥王不许虎蹻出城剿灭马贼,说马贼只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反怪他治军不力,近日城中多有兵痞闹事,令扜弥国颜面受损,直接责问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虎蹻窝了一肚子火,离开王宫回到府邸,夫人双目红肿道:“虎儿的病情又重了,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大宛和大夏来的国手名医都束手无策,这可如何是好?”
    虎蹻夫妇膝下有一子,取名扶岫,乳名叫虎痴儿,今年刚满十五岁。半年前扶岫出城狩猎,回来时就病倒了,有时茶饭不思,有时食量如牛。神思昏沉,夜不安眠,腹胀如鼓。半年下来,原本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人都瘦成了芦柴棒。虎蹻夫妇心如刀绞,不惜重金延揽诸国名医。可国手来了一拨又一拨,扶岫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眼看着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虎蹻虎目含泪,仰天长叹道:“天命如此,奈何?”
    夫人不甘心,失声痛哭。
    正在这时,下人禀报说鄯善国王子苏祗摩前来拜谒。
    虎蹻挥挥手,让夫人退下去。鄯善国是东西交通的必经之地,繁华富庶,有“西域锁钥,南北襟喉”之誉,且与大汉交好,有汉军在伊循城屯田,不容小觑。苏祗摩王子在南道诸国名声极好,亲自来访,他不好拒而不见。
    苏祗摩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一个人。
    大风起,衣袂飘摇,如仙人临风。
    虎蹻眯起眼睛:“汉人?”不久前,扜弥国还与大汉交好,他对汉人并无恶感,相比之下对大汉的富饶与强盛还颇为倾慕。只是近来扜弥王亲近匈奴,斩杀汉使,算是与大汉撕破了脸面。他私下里会晤汉人,被扜弥王得知又要另生事端。本来扜弥王就对他疑神疑鬼,这么一来更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竹本无心,何必节外生枝?
    郑吉揖礼,不卑不亢道:“大汉国郑吉见过靖远侯阁下!”
    郑吉?虎蹻微微一愣,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苏祗摩,等待一个合理的说法。
    苏祗摩没有解释,而是问道:“听说府上小公子抱恙?”
    虎蹻猜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点点头。扶岫抱病之事诸国皆知,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苏祗摩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苏祗摩指向郑吉:“我这位朋友略通歧黄之术,对疑难病症多有涉猎,不敢说药到病除,但见多识广还是有的,不知侯爷能否让郑吉为小公子瞧上一瞧?”
    “这个……”虎蹻很为难,儿子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哪怕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是要抓住的。关键是郑吉的汉人身份太敏感,如果治不了病,再有其他图谋,他在扜弥王面前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夫人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哭道:“侯爷,虎儿的病实在等不得了,那么多名医国手都无能为力。这位大汉来的郑先生自告奋勇,且不说仁心,医术必然有不凡之处。常言道病急乱投医,哪怕有一线生机,为了虎儿,我们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啊。”
    原来夫人刚才并未远离,就躲在屏风后面。苏祗摩等人又是用扜弥语交谈,夫人自然听得懂。见虎蹻犹豫,实在忍不住就跑了出来。
    虎蹻长叹一声,请苏祗摩和郑吉入内探视。
    正如苏祗摩所言,郑吉的医术也就略通二字。不过见多识广并非妄语,当年郑吉负笈游学,不说万水千山走遍,大半个江湖真是一步一步丈量过的。其间所见所闻,各种怪力乱神,当真数都数不清。所以他的医术也许平平,眼力真是不俗,不然他敢毛遂自荐来靖远侯府?
    说到公子扶岫的病情,郑吉在苏魅儿那里详细了解过。由此可见木衣坊的能力真不是盖的,或许称不上无孔不入,消息灵通四字真真是不错的。郑吉见到扶岫,其病情与木衣坊谍报上并无二致,或者说如今的情况更糟罢了。
    扶岫面黄肌瘦,神志不清,腹胀如鼓,嘴角时有秽涎流出,哪怕金猊炉里焚了名贵的沉香,依然压不住强烈的腥臭之气。
    郑吉伸手翻翻扶岫的眼皮,又以银针挑取少许秽涎滴入一个玉碗中。再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羊脂瓶,打开,倾倒一些绿色粉末于碗里。但见黑雾升腾,隐隐有虫影乍现。
    虎蹻夫妇不知何故,惊骇欲绝。
    郑吉收起玉瓶,又详细问了虎蹻延医诊治诸事。
    虎蹻夫妇一一述及,不敢有半分遗漏。
    郑吉沉默不语。
    苏祗摩小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郑吉反问道:“你们可知岭南百越之地有个滇国?”
    苏祗摩和虎蹻点头,滇国自然是听说过的,是百越蛮夷中的一个小国,习俗与汉地不同,据说是三苗之民和九藜后裔,前后存世五百载,元丰二年被大汉灭国,但具体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郑吉说道:“滇国有血祭之俗,将俘虏割首以献祭神灵,主持者为祭司,多由大巫师担任,称为靡莫,擅长驱神术。靡莫为了增强自身神力,往往用活人之血饲养五毒之虫,名为神虫。与一般巫蛮所养蛊虫不同,它无形无色,能飞天入地,随意变化。与靡莫心意相通,千百里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只是此虫培育不易,若非必要,靡莫一般不会出手,所以世间人知道此虫者极少。”
    虎蹻颤声道:“郑先生的意思……虎儿是被滇国神虫所害?”
    夫人闻言,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虎蹻叫人送夫人回后院休息,忧心如焚道:“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郑吉说道:“驱神术不同于一般蛊术,极为厉害。历来解此术,一定要清楚神虫本体,再者要找到施术之人,最好由他收回神虫。倘以外力驱除神虫,万一失了手,小公子将遭到毒虫反噬,会有性命之忧。我刚才以小公子的秽涎验之,此神虫本体为银翅蜈蚣,体坚如金石,凶悍异常。找不到施术的靡莫,倒是棘手得很。”
    虎蹻关心则乱,没有听出郑吉话中的意思,脸色灰白:“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找到那个靡莫岂不是大海捞针?就算此法可行,恐怕虎儿也等不到那一天了……难道老天真是要绝我虎蹻之后?”
    苏祗摩看着郑吉,笑问道:“听你的意思,或许有些办法?”
    “有倒是有,却并非万全之策,行险以求侥幸罢了。”
    虎蹻闻言,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恳求道:“小儿沉疴不起,迁延至今,已有病入膏肓之虞。还请先生不弃,施以妙手。倘能起死回生,便是小儿的再生父母。虎蹻虽一介莽夫,但凡先生所遣,必万死不辞!”
    “侯爷言重了!郑某既来此,就决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此虫凶悍狡狯,极难剪除,说不得还要侯爷好好配合一番才是。”
    虎蹻大喜:“先生无须客气,但凡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郑吉点头,与虎蹻密议了一番,才和苏祗摩相偕而去。
    3
    三天后,冯禹率领大汉使团抵达扜弥城外。扜弥王拒绝汉使入城,传令虎蹻,准备将大汉使团就地斩杀。
    虎蹻当场据理力争,请扜弥王收回成命,不要再自误误人。一旦激怒了大汉皇帝,便有十万铁骑越过瀚海,到那时,扜弥国便是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想当初大宛国与大汉相隔万里,控弦之士十余万,虎视诸国,风头一时无二。贰师将军李广利两次西征,兵锋直指贵山城——铁骑如潮,投鞭断流,攻城掠地,人头滚滚,诸国谁不震恐?大宛王毋寡自不量力,身死而国灭,为天下笑。如今扜弥国与大宛相比,百不及一,又如何抵挡挟怒而来的大汉铁骑?
    被虎蹻当众顶撞,扜弥王脸色铁青,幸亏有众臣相劝,才压下心头怒火。让人把大汉使团接入城内驿馆里,派兵看守,严禁出入。
    郑吉没有去驿馆见冯禹,而是依照先前的约定,和苏祗摩等人去了靖远侯府。虎蹻按郑吉的吩咐,早将府中上下人等全都悄悄撤了出去,除了他和儿子扶岫以及几个心腹侍卫,府中上下空荡荡的。
    林染林溪等人接管了府中警卫,严禁闲杂人等进出侯府。
    清洗过身子的扶岫被移到一间大屋子里,郑吉进了屋,将苏祗摩和虎蛮留在外面。虎蹻不放心,也跟了进去。
    郑吉先以帛带缚住扶岫四肢和身体,再以金针护住他的心脉,打开窗户,撮口一呼,门外空中响起清亮的凤鸣。转眼间,一只五色扶桑鸡越窗飞入,落在人高的青铜凫鹤灯座上。
    虎蹻满脸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屏息静气如老僧入定。
    扶桑鸡一叫,扶岫全身抽搐,竟是痛不欲生的模样。显然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扶桑鸡激怒,竟要破腹而出。
    扶桑鸡怒睛如鹰,引颈长鸣,如扶桑迎日出,神音浩荡。
    扶岫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胸腹间有鸡蛋大小的凸起游走不停,显得极为暴躁。扶岫痛苦难当,肤下青筋暴突,身体频频抽搐。好在被郑吉提前绑缚了四肢,动弹不得。
    眼见儿子受苦,虎蹻数度不忍,最终咬紧牙关不敢乱动。
    郑吉出手如电,以金针刺穴之术压制那物的凶戾,真气如龙,驱赶它向喉部移动。
    突然,扶岫喉间响起一声怪叫,如厉鬼尖啸。郑吉猛地捏开扶岫的嘴巴,有一物飞射而出。初长寸余,迎风暴涨两尺,银翅如雪,金头燕尾,百足如刀,形容可怖,朝郑吉张牙舞爪扑过来。
    郑吉反手一拳,将银翅蜈蚣狠狠砸了出去。
    银翅蜈蚣一头撞在焚香的金猊炉上,竟将铜铸的金猊兽撞穿一个大洞。虎蹻脸色惨白,呆若木鸡。
    银翅蜈蚣被激怒,嘶嘶有声,身体倒飞而回,再次扑向郑吉。扶桑鸡拍翅飞起,鸣声如钟鼓,疾扑而下,一双利爪凌空抓向银翅蜈蚣。
    银翅蜈蚣倒也刁滑,身子骤缩如蝼蚁,逃脱扶桑鸡的利爪,直往门外射去。真让它逃走,天大地大如鱼归大海,到何处去抓?听凭它祸害的话,不知有多少人遭殃,这也是郑吉提前吩咐撤走靖远侯府众人的原因,实在是担心银翅蜈蚣伤及无辜。
    郑吉弹指如飞,金针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刺进银翅蜈蚣的眼睛。银翅蜈蚣周身如铁,刀枪不入,唯独眼睛最柔弱,被金针穿瞳而过。神虫吃疼,身形顿挫。扶桑鸡及时飞来,一口将它叼住。
    银翅蜈蚣再次暴涨,扶桑鸡落到地上,用利爪将它死死按住,就要啄烂它的脑袋吞下去。
    郑吉出手拦住:“这只小蜈蚣还有用处,先把它给我。你放心,它早晚是你的!”
    扶桑鸡有些不满,但还是松开了爪子。郑吉以金针刺入银翅蜈蚣脑部,它很快昏睡过去,身体缩小如一只秋蚕,被收到玉瓶里。
    直到这时,虎蹻才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身体里的力气像是抽空了似的,差点儿一屁股瘫到地上。
    苏祗摩和虎蛮跑进来时,郑吉已拔去了扶岫身上的金针,为他解开了手脚。
    扶岫醒转,虽极虚弱,神志却清楚许多,看到虎蹻和郑吉等人,有气无力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谁?”
    虎蹻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儿子忍不住老泪纵横:“好儿子,你总算是醒了……这是从长安来的郑先生,是他救了你的命!”
    扶岫听说郑吉救了他的命,就要爬起来谢恩。不曾想身上半分力气都没有,想动一根手指头都难。
    郑吉笑道:“你如今元气大伤,身子骨极弱,需要将养数月才能够复原,还是先忍耐一些时日吧。”他再次为扶岫做了全身检查,确认无碍后开了一张方子交给虎蹻。
    虎蹻安顿好扶岫,对郑吉一揖到底:“这一拜是本侯替犬子所为,先生万勿辞让。先生救了小儿的性命,大恩不言谢。还是那句话,以后有用得着本侯的地方,尽管开口,本侯万死不辞!”
    郑吉扶起虎蹻,笑道:“侯爷勇武方正,礼贤下士,仁义布于四海。在下仰慕多时,否则也不敢贸然来靖远侯府献丑!”
    儿子得救,虎蹻心头去了一块大石头,舒畅之极,不觉恢复往日的豪气干云,大笑道:“先生手段好,口才更好。不管是实诚话还是马屁话,本侯听着舒服,都当好话收起来。今日咱们要一醉方休,你们千万不要替我省着。说句没出息的话,本侯这些年一事无成,倒是好酒收罗了不少。不把酒给本侯喝光了,你们谁也不能出这个门儿!”
    苏祗摩笑道:“今天从头到尾都没我什么事儿,要是喝酒再不出把子力气,真让侯爷看轻了咱们鄯善国,所以我早有准备,是抱了必死之心来的。”
    虎蛮斜睨,这厮真是王子?连这种不要脸皮的话都敢讲?
    扶桑鸡扑翅飞起,在苏祗摩头上淋下一坨稀屎。
    众人相顾失色,我嘞个去,这是个啥子情况?
    林染进来刚好看到这幕奇景,脖子一缩,白毛汗直流,差点儿就要落荒而逃。
    苏祗摩抹一把脸,五指淋漓,当场崩溃如雪……祖宗,你可是扶桑树上飞来的神鸡啊,能干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俺苏祗摩谦谦如玉,温润而泽,是多少女子梦中的白马王子啊?到头来给一只鸡污了清白……扎心了,老铁。
    司马熹等人闻讯,但觉天雷滚滚,无不对扶桑鸡五体投地。
    4
    几天后,扜弥王突然改变了态度,派右大将昆代去驿馆请了汉使冯禹入宫,同时赴宴的还有乌叶上师。两名译长悉数陪侍。一番款待之后,虞契提出要求,希望汉使与身毒神僧比试高低,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龙象斗法,扜弥国将择胜者而从之。
    冯禹怫然,狗屁龙象斗法,国之大事岂可如此儿戏?正待要拒绝,扜弥王冷冷道:“大汉挟北海而望南沙,幅员辽阔,雄师百万。不料堂堂汉使却畏战如鼠,大汉何敢僭称上国?”
    冯禹不悦道:“大汉人才济济,强于冯某者如过江之鲫,大王岂能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圣人有训,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匹夫争锋,于国事何益?话又说回来,大王执意如此,冯某断没有不敢应的道理。只要乌叶上师下了战书,冯某横竖接着便是!”
    虞契大笑:“上使坦诚,小王佩服。那便请乌叶上师下了战书,小王对龙象斗法可是拭目以待呢。”
    乌叶双手合十,提出与汉使比试三场,一场辩佛法,两场斗法力。
    冯禹根本不知道佛法为何物,如何辩?他清楚今日之局是扜弥王的阴谋,多说无益,与乌叶约定了日子便出宫而去。
    回到驿馆,问计郑吉,并将虞契的险恶用心详细告知。
    郑吉冷笑:“扜弥王之所以改变态度,是因为匈奴使团昨晚到来的缘故。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龙象斗法是扜弥、匈奴和沙门僧人早就谋划好了的,大约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使大汉声誉扫地。大人无须为此忧心,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一个战字而已。他们想折辱我大汉,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冯禹眉头稍解,笑道:“战倒是不怕,问题是我于佛法一无所知,如何与人辩论?总不能鸡同鸭讲吧?”
    郑吉也笑道:“净土法门,无非因果二字。大人熟读春秋,自能明悟其旨。即便不解,不妨鸡同鸭讲,各说各理。说实话,这场辩经对方志在必得,咱们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他一场又如何。”
    冯禹长松一口气:“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算有了底。那就战吧,我倒要看看那帮沙门妖僧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到了约定比试的日子,扜弥城里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由于消息早放了出去,王宫前的广场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昆代是个颇有眼光的人,早料到龙象斗法会引起轰动,提前制作了许多木牌。凡欲观看比试者,凭牌入场,按号入座。每个牌子开始只卖十个铜钱,不曾想购者太多,最后竟闹到一牌百金难求的地步。
    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数到手软,扜弥王和昆代嘴都笑歪了。
    望鹄台上,扜弥王早就落了座,辅国侯、左右大将和左右都尉位于左列,匈奴人、身毒僧人和大汉使者依次列于右侧,左右两侧各有一名译长。
    匈奴使团为首者名为鸟稷,是个矮壮汉子,凶悍如苍狼,一手按腰刀,望着冯禹冷笑,毫不掩饰杀意。冯禹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广场上,上千双眼睛盯着高台,等待即将上演的龙象斗法。
    比试由辅国侯渠廋主持,渠廋是虞契和虎蹻的亲叔叔,老成持重。请示扜弥王后,渠廋高声道:“龙象斗法现在开始,有请身毒神僧乌叶上师与汉使冯禹大人!”
    冯禹和乌叶上师相继出列,走到望鹄台的中央,面朝渠廋,相互施礼后坐在备好的蒲团上。渠廋也盘膝坐下,两名译长出列,分立冯禹与乌叶上师身后。
    渠廋笑道:“本侯虽僻居西极之地,并非两耳塞豆不闻雷声。二位才望高雅,俱有高世之智。本侯早有所闻,心向往之。这次辩经也是龙象斗,想必会成为千古佳话,本侯便静候佳音。好了,话不多说,龙象斗法第一场——佛法之辩现在开始!”
    乌叶上师略倾身子,一手执佛珠,一手前伸,示意冯禹先请。
    冯禹笑道:“不瞒上师,冯某于佛法完全是门外汉。不过君子见微知著见端知末,以一物不知为耻。既然坐到了这里,冯某也斗胆讨教几句!”
    乌叶上师点头微笑。
    冯禹朗声问道:“何谓佛?”
    乌叶上师双手合十:“佛者觉也,乃吾人本然天真之觉性。守一不移,明心见性。唯有径路修行,但念阿弥陀佛!”
    “如何求佛?”
    “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因果何解?”
    “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
    冯禹静默半晌,说道:“我输了!”
    渠廋傻眼:“冯大人才问了三个问题,并未辩论,如何便认输?”
    冯禹笑道:“冯某不知佛,如何辩论佛法?古人说知不知,上矣;不知知,病也。人贵有自知之明,上师佛法高深,冯某甘拜下风。倘若不知而强为,巧言而诡辩,丢了大汉的脸面不说,天下间的读书种子还不得戮断冯某的脊梁骨?”
    乌叶上师低头合掌,口念阿弥陀佛。
    台下众人见冯禹这么早认输,都大失所望。不少人是花了重金来观战的,本以为一场龙争虎斗怎么也能大开眼界,结果却闹了这么一出幺蛾子——尼玛,真以为大家眼瞎心也瞎?有人大声鼓噪起来,一边大骂,一边嚷嚷着要退牌子。
    见场面这么乱,虞契脸色黑如锅底。冯禹这是什么意思?白花花的银子还没捂热呢,就这么退回去,不比拿刀杀了他更要命?
    鸟稷大笑:“未战先言输,汉家小儿果然尽是无胆鼠辈。”
    冯禹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鸟稷大人也知佛法精义?”
    鸟稷傲然道:“我族自有天神和祖先护佑,何必学佛法?”
    冯禹厉声道:“古人有训,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一条不知佛为何物的野犬也敢在这里狺狺狂吠?浑水里的泥鳅笑苍龙,好大的狗胆!”
    一通骂字字如刀,鸟稷仿佛挨了一记重拳,脸孔霎时扭曲变形。他是堂堂的匈奴使节,在几千人面前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可以不要脸,匈奴上下要不要脸?拔出弯刀指向冯禹,暴跳如雷:“汉狗,真当本将不敢杀你?”
    冯禹大笑:“你最好睁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是扜弥城,不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难不成你要替扜弥王发号施令?”
    冯禹一张嘴真够毒的,三言两语惹毛了鸟稷,还将扜弥王扯了进来。虞契脸色阴沉,心里那个腻歪啊,有一万个草泥马狂奔,真希望鸟稷一刀砍了这个狡诈的汉使。可扜弥城是他的地盘,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能让鸟稷肆意妄为,不然他这个扜弥王的老脸往哪儿搁?“好了,第一场佛法之辩,汉使主动认输,乌叶上师获胜。时间也不早了,准备第二场比试吧。”
    见扜弥王发了话,鸟稷不好再闹,还刀入鞘,恨恨道:“汉狗,且让你多活几日,我必杀你!”
    冯禹冷笑,在他看来,鸟稷就是一条毫无理性的疯狗。你被狗咬了,还能回头咬下一嘴狗毛来?
    5
    第二场比试水行术,双方各出一人横渡洗月池,用时最短者为上。
    司马熹等人看到那个一身白衣如雪的年轻僧人,脸色都变了。那人名叫垂鸠,身如飘羽,入水不濡,怎么比?难道这一场还认输?
    郑吉看向林染,笑道:“我知你身手敏捷,翻山跳涧疾似鹰猿,却不知水性如何?”
    不等林染开口,司马熹笑道:“这个不须问,林染从小在江边长大,三岁就能下水捉鱼。不说水上飘,大浪里来去胜似闲庭信步。论水性的话,估计躲在水底三五天不露头都没有问题。”
    郑吉笑道:“这就好!我起码不担心林染淹死在洗月池里。”
    林染吓一跳:“你让我和那个妖僧掰腕子?”
    “不然呢?”
    “那个鸟人能在水上飘,我如何赢得?”
    “这个无须担忧,我自有主张。”郑吉在林染耳边低语几句。
    林染面露异色:“这样……也行?”
    郑吉似笑非笑:“要不你脱光了游过去?”
    众人大笑,林染脸孔涨红,上千双眼睛火辣辣盯着,光天化日之下他把自己扒成一只没毛的猴子,这像什么话?狗日的郑吉,真以为老子的口味这么重?
    比试开始,林染和垂鸠双双站到洗月池边。众人屏息静气,鸦雀无声,偌大的广场几乎听得见心跳声。
    渠廋一声令下,两人同时跃入池中。垂鸠衣袖飘摇,踏浪而行,袜不染尘,水不过脚,宛似谪仙人,观者纷纷叫好。
    反观林染则莽撞许多,身子如老猿跳树高高跃起,远不及丈就坠落下去,眼看着就要砸入池水里。
    上千人哄然大笑,这个汉人确定不是逗比吗?
    正在这时,一块三寸长木牌电射而来,正好落在林染即将落水的左足底。林染狠狠一踏木牌,借机换气,身形再次腾空拔起。力尽下坠时,第二块木牌呼啸而至,不偏不斜又落在他的脚下。如此这番,七八个起落,林染如灵猿飞渡,稳稳落在对岸。回头再看垂鸠,十几丈宽的洗月池还没走过一半。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纷纷看向郑吉。刚才正是他将一块块木牌隔空掷送到林染脚下,不说时机把握之精准,光是这份眼力和腕劲都非常人所能及。而他所用木牌,正是昆代高价售出的入场券。
    有身毒僧人不服,大叫汉人作弊。
    渠廋质询,冯禹反问道:“身毒人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作弊?”
    渠廋无言以对。
    林染横渡洗月池,衣袜不湿,用时最少,的确赢的毫无悬念。至于借助外物,事先又没明令禁止,实在不好提作弊二字。再说了,十余丈宽的水面木叶不起,换作旁人,能借助几块小小的木牌飞渡过去?恐怕一头栽进水里淹个半死都是轻的,还谈何胜负?汉人的本事是实打实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见渠廋迟疑不决,冯禹笑道:“说到作弊,或许真的有。渠廋大人查过了我们,为了公平起见,要不要一并查查身毒人呢?”
    “呃……”渠廋好生为难,汉使要求符合情理,不好拒绝。可身毒神僧是扜弥王的贵客,万一查出什么,怎么向主上交代?
    虎蹻笑道:“神僧显圣,种种神迹震动诸国。大家的眼睛总不是瞎的,还看不出真假?查查也好,省得汉人输了不服气。”
    虞契是相信神迹的,见虎蹻也为身毒人说话,很是高兴:“垂鸠大师的神迹我是亲眼见过的,绝不会有假。既然汉使有所怀疑,那就不得不查。乌叶上师,你说对不对?”
    扜弥王开了口,乌叶不能反对,只好合十施礼,没人发现他脑门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会儿工夫,有人回报,洗月池里发现一些不明事物。
    渠廋亲自前往池边查看,在垂鸠入水的地方发现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桩没于水下。一根长索拴在桩顶,横跨洗月池两岸。长索匿于水面之下,清波澹澹,细浪粼粼,若非有心之人或者眼力极好,根本发现不了。
    渠廋命人拆了木桩,把长索拉出水面。
    观者恍然,大家都被垂鸠这个妖僧给骗了,他有个鬼的神迹!只不过事先在水里拉了长索,人在绳上走罢了。这个东西并不神秘,诸国不少江湖艺人都会。它有个名字叫“达瓦孜”,其实就是高空走索,无非垂鸠的手段更隐密些罢了。论惊险程度,还不如玩杂耍的江湖艺人呢。
    上千人骂声如潮,气得那个肝脾胃胆肠一起抽筋儿……尼玛,这不是把大家当猴儿耍吗?一直不语的乌叶上师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场我们输了!”
    见上师主动认输,众人也不好再闹,只是骂声不止。
    虞契的脸色很不好看,看向乌叶上师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善。他先前替身毒人说话,信誓旦旦保证神迹绝不会有假,这个结果岂不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乌叶上师心中叹息,他此次率众来西域,本意想在诸国弘扬佛法,也许是贪痴之心作祟,卷入了这场纷争。一步错,步步错,走到这个地步,真的很难回头了。
    6
    第三场比试为登天术。
    首先出场的是身毒僧人摩伽,身穿白色长袍,赤足走到望鹄台中央,单手立掌,向扜弥王行礼,而后转身向上千观者致意。
    大汉使团派出的是林溪,此刻正和司马熹立于冯禹身后。
    乌黑的云团遮住了太阳,飘浮在望鹄台上空,天色暗下来。
    摩伽将一盘绳子丢在望鹄台中央,绳长百尺,拇指粗细。上千双眼睛都盯住摩伽,有了水行术的教训,大家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节,都恨不得把眼珠子飞到摩伽身上,看清他每一个动作。
    摩伽跏趺而坐,双手合十低诵咒语。但见绳子一端如蛇头探起,而后自行向天空升去。众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广场上除了风吹旗幡的声音,只有喉头滑动的声响。
    那绳头越升越高,渐渐没入云端不见,而后面的绳子还在徐徐上升,看样子要直达九天而去。这一次众人看得真真切切,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问题,再一次掌声雷动。哪怕是刚才骂得最厉害的人也都闭了嘴,毕竟神迹摆在那里,想反对也找不出理由啊。
    虞契露出了笑脸。
    林染使劲儿揉揉酸痛的双眼,满脸难以置信:“是我眼瞎了还是活见了鬼——这世上真他娘的有神迹?”
    郑吉笑而不语。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回答。
    摩伽停止诵经,起身抓住长绳。绳端一头垂地,另一头没入天空,真像是一条通天绳梯。他纵身跃上绳子,手脚并用,像灵猿一样往上爬,很快消失在空中不见。不仅如此,那条绳子也像被一双无形的手节节向上收起,最后消失在云团深处。
    众人瞠目结舌,扜弥城里鸦雀无声,摩伽大师真的登天而去?
    扜弥王大赞:“摩伽大师真乃神人也!沙门登天术果然名不虚传!”
    广场上下顿时掌声如雷。
    郑吉把林染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林染一怔,什么也没问,带领几个人悄然离去。
    轮到林溪,他解下刀剑,脱去甲胄,将头发用绳子系到脑后,只穿了贴身的衣服,然后赤足走到望鹄台中央。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
    林溪伸展双臂,深吸两口气,小跑几步,猛然加速冲出望鹄台,身子如大鹄般腾空而起。台下就是洗月池,高度足有十几丈,跳下去淹不死也得活活摔死。大家以为林溪要寻死,都吓得面如土色,不少女子尖叫起来,胆小的人干脆闭了眼睛,几乎要昏过去。
    扜弥王也惊得从狮子座上站了起来,虽然他很想杀了汉人,可在这样的场合,真有汉人死在了洗月池,于扜弥国的颜面还是不好看的。
    林溪没有直直坠下去,而是充分利用滞空时间,在高高的空中做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凌空蹈步,夭矫如龙。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血脉沸腾。临近水面时,林溪忽然头下脚上,身体绷直如银针,直直扎了下去,如鸥鸟投渊,微澜无声,水花不起。
    观者轰然叫好,且不说汉人是不是真的腾空术,这手儿高空入水却是上山滚石头——实打实,没有五六年的水磨功夫想都不要想,所以喝彩声也是此起彼伏。不过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少人并不懂得这种名为“水秋千”的跳水术,再加上有摩伽珠玉在前,除了叫好声外,也有人大声哄笑,场面一时纷乱起来。
    虞契笑了,汉人这是自取其辱吗?哪怕像冯禹一样直接认输也比把自己扔进洗月池里强得多啊。
    渠廋笑歪了嘴巴:“冯禹大人,你们……这也算登天术么?”
    冯禹容色不变:“大人何有此说?”
    渠廋笑道:“登天术,顾名思义就是要登天而去,总不能往下跳吧?你看看摩伽大师,沿绳登上云端,至今都没回来,岂不是神迹?”
    “大人怎么知道他还在天上,说不定他也在水里呢?”冯禹见渠廋不相信,笑了笑说道:“这种把戏名为通天绳,或者叫神仙索,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不提那帮熟门熟路的身毒人,就算大人和我,只要胆量够大,苦练个几年,要做到摩伽那个样子也并不是太难。”
    “怎么可能?”渠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胡说八道!”一个身毒僧人挺身出列,怒斥冯禹:“汉人毫无敬畏之心,胆敢质疑摩伽神迹,不怕佛陀怪罪吗?”
    冯禹看向那人,见他耳挂铜环,身材枯瘦,生得与其他身毒僧人殊为不同,形容更像蛮岭百越之人,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冷哼一声,鼻孔朝天,竟不理睬冯禹。
    乌叶上师笑道:“白僰大师来自摩诃菩提寺,二十三年面壁苦修,一朝闻蝉声而顿悟,自谓佛门秋蝉。摩顶受戒成为摩诃菩提寺天下行走,正法护佛,不容许世间人亵渎佛陀!”
    冯禹恍然道:“原来是佛门秋蝉白僰大师!冯某说的是摩伽神迹,就事论事而已,与佛陀何涉?不知亵渎二字从何说起?”
    白僰倨傲道:“摩伽神迹乃佛陀无上法力神通所致,疑摩伽便是疑佛陀!你们汉人不敬佛陀,当永坠阿鼻地狱,受终极无间之苦。”
    冯禹没有说话。倒不是他怕了这位摩诃菩提寺的天下行走,而是不愿和这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家伙纠缠。于是转向乌叶上师,沉声道:“上师精研佛经,能说出欲求佛先求心、种甚因结甚果这种话,足见佛法高深,冯某深为佩服。可摩伽神迹的真相到底如何,上师慧眼如炬,想必比我更清楚。冯某听说佛家万事求个缘字,有些东西时机未到莫要强求。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西域这个地方龙争虎斗妖鬼横行,惦记的人不少,眼下还真不是上师能够插上手的。不是上师道行不够,而是天意如此。冯某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还请上师三思。”
    乌叶上师沉默良久:“上使明睿深识,宅心仁厚,乌叶受教了。佛说一切皆有定数,不能强求,是乌叶着相了。”他走到狮子座前,向扜弥王合十道,“汉使得天之助,顺天而行,我方甘拜下风。老衲不敢有欺心之举,今日就退出扜弥城,有生之年不再踏入西域一步!”
    众人大惊失色,乌叶上师居然主动认输,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扜弥王虞契一张脸阴沉到极点,气急败坏道:“上师这是何意?明明是摩伽大师赢了汉人,上师却故意认输,是藐视本王吗?还是说上师根本没把扜弥国放在眼里?”
    乌叶双手合十,默然不语。
    扜弥王恼羞成怒:“上师认了输,本王就等摩伽大师从天上归来,好好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欺世盗名。你们都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有人叫道:“大王不用等了,我们已经替您把摩伽大师找回来了。”众人回头,看到林染等人正押着摩伽走过来。摩伽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袍子上面沾了不少泥沙,两眼乌青,嘴角有血迹,显然刚才和人交过手,还吃了不小的亏。
    虞契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儿?摩伽大师不是登天走了吗?”
    林染笑道:“我们在洗月池里发现了摩伽大师,他有没有登天,还真说不准,所以就请他过来见见大王。”
    摩伽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虞契明白了什么,脸都绿了,他不惜耗费巨资举办了这次显圣法会,不说私底下的谋划,单说这种种神迹,他一直是深信不疑的,万万没料到竟是江湖骗术——身毒人不只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还糊了他一脸屎,如何不恼羞成怒?这个消息传出去,他虞契就是诸国的笑柄,被人戳断脊梁骨不说,扜弥国颜面何在?他一国之主的威严又何在?
    虞契死死盯住乌叶上师,怒极反笑:“乌叶,扜弥城虽小,你觉得可以任尔等来去自如吗?”
    没等乌叶上师开口,白僰抢先说道:“大王息怒,佛门神通如恒河沙数,每一种皆是摩诃无量。登天术乃是佛门大神通之一,有佛家大乘能飞天入地,朝暮间可观尽四座天下,绝非欺世盗名。实则是摩伽修为尚浅,又为心魔所乘,误入了旁门左道。话又说回来,即便乌叶上师承认此局摩伽输了,那么汉人其实也没有赢。刚才他们所示是粗鄙的投渊术,诡诈取巧,怎么可以与登天术相提并论?所以这一场算起来谁都没赢,无非是个和局罢了。”
    鸟稷笑道:“白僰大师所言有理。双方各自一胜一平,龙象斗法的确是沙门未输汉人也没赢的结果。既然如此,斗法还是要有个定论的。不如再比一场,这次就让白僰大师出手如何?”
    扜弥王转嗔为喜:“上使之言甚合本王之意,白僰大师有佛门秋蝉之称,佛法精湛,有无量之神通,倘能亲自出手,定然不负众望旗开得胜!”
    白僰躬身合掌道:“大王吩咐,敢不从命?事关佛门声誉,老僧定当尽力。”
    乌叶上师喟然叹息。有些事错了,及时止损也许很痛。但一错再错,真的就是不死不休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白僰也不理睬乌叶,斜睨冯禹一眼,径直走到望鹄台前,下临洗月池,有风自天际而来,云团翻滚,僧袍猎猎鼓荡。
    众人心如擂鼓,却屏息凝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错过石破天惊的一幕。
    林染笑道:“半路杀出个老秃驴,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郑吉不语,自从这个古怪老僧临近渊池,玉瓶内一直昏睡的银翅蜈蚣就变得狂躁起来,封穴的金针颤颤微微,看样子要强自醒转。
    一个白纱蒙面的长袍女子悄然靠近郑吉,小声说道:“这个人就是摩诃菩提寺天下行走白僰,以前是滇国的大靡莫,法术高绝。滇国被大汉灭国之后,他一人独自西行寻圣。在摩诃菩提寺面壁二十三年,闻蝉声而悟道,被称为佛门秋蝉。他比乌叶早两年来到西域,一衣一钵行走于诸国之间,如云在天,飘忽难测。木衣坊秘字阁地字卷里有他的记录,寥寥数语而已。”
    郑吉皱眉:“佛门秋蝉要置一个孩子于死地,为此不惜动用银翅蜈蚣,听起来匪夷所思——理由呢?”在此之前,他通过银翅蜈蚣的感应,确定了白僰就是对扶岫下手的人。
    苏魅儿轻笑一声:“扜弥王虞契膝下无子,这个理由够不够?”
    郑吉叹道:“帝心难测,天家无亲,自古皆然。为一个权字杀得人头滚滚,天下缟素,这种事见得还少吗?虞契膝下无子,王位迟早还是要落到虎蹻手里,这个理由已经很够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扜弥王没有直接拿虎蹻开刀,还是念了一点儿情分的。”
    苏魅儿眼神古怪:“据我所知,你好像不是一个悲春伤秋的人。”
    郑吉愕然,碰到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儿,老子顺便替虎蹻感慨一下罢了,与悲春伤秋有个毛的关系?这姑娘又想到哪儿去了?
    7
    望鹄台上突兀响起一声蝉鸣,如春雷萌动,风高野阔,直摄魂魄。
    白僰大袖飘摇,一只手掌向洗月池狠狠抓下。但见池水激荡如沉渊,蓦然炸裂,白浪滔天。一条尺余长的龙鳅泼喇喇冲出水面,被白僰隔空抓在手里。乌云翻滚,蝉声如雷。那龙鳅体白如雪,须臾暴涨两丈有余,头生两角,腹多四爪,身披鳞甲,脱手化为一头白蛟,扶摇直上飞入云中。刹那间,扜弥城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把众人唬得战战兢兢魂魄俱散,一个个匍匐在地上口念神僧保佑。
    云团越压越低,暴雨倾盆。那白蛟高高扬起头颅,漠然看向冯禹,宛似神祇俯视尘世蝼蚁。望鹄台上众人面如土色,纷纷离座准备抱头鼠窜。冯禹始料未及,心神大震,身形摇摇欲坠。
    蝉声又起,白蛟仿佛受到召唤,庞大的身躯飞出云团,摇头摆尾,巨爪朝冯禹当头抓下来。这一爪抓实了,冯禹哪里还有命在?
    冯禹自知必死,也不再逃,正襟危坐,怒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巨矢破空飞来,巴掌宽的扁平箭头凿穿层层雨幕,雷影如蛇,狠狠撞进白蛟的瞳孔,血雨漫天洒落。
    箭名杀矢,长三尺一寸,非扛鼎之力者不可操之,中者立死。
    白蛟哀嚎嘶吼,身子剧烈翻滚,巨大的蛟尾劈开云层抽下来,半个望鹄台崩塌如雨。不少人被殃及了池鱼,呼啦啦坠入洗月池内,一时鬼哭狼嚎。
    虎蛮收起野牛弓,神情淡然,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苏魅儿睁大一双妙目,死死盯住虎蛮,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木衣坊秘字阁关于这个少年只有寥寥四个字:讷口善射。如今看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异族少年挽狂澜于既倒,一箭诛蛟龙,心性之沉稳,箭法之高绝,岂止是讷口善射四个字可以评价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错。
    且不说掉进洗月池的倒霉蛋能活下来多少,留在望鹄台上的人也是死伤惨重。扜弥左都尉和几个身毒僧人被白蛟尾巴扫中,当场崩成血泥,死得不能再死。渠廋运气不够好,被倒塌的殿柱压断了腿,幸亏虎蹻眼疾手快,拼死将他拖了出来,不然又多了一个冤魂。扜弥王从狮子座上滚跌下来,半边脸血流如注,形如厉鬼,嘶声惨嚎。
    望鹄台上鸡飞狗跳,王宫前也乱了套。白蛟突然逞凶,众人无不魂飞魄散,拼了命往外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有人为了活命,干脆拔刀将挡在前面的人砍倒。这像是导火索,霎时引爆了整个广场。上千人疯了,相互大打出手。到后来杀红了眼,逢人就砍,见人就剁,完全忘了为何而战,惨嚎声此起彼伏,广场上血流成河。
    白蛟受创,冯禹知道机不可失,和司马熹等人转身就跑。结果冤家路窄,迎面正撞上那帮匈奴人。鸟稷也是个不怕事大的,况且又恨透了冯禹,必欲杀之而后快。连招呼都不打,拔刀就砍。
    司马熹等人早得了郑吉的嘱咐,也不恋战,护着冯禹夺路而逃。
    冯禹跑远,不忘回头撂下一句:“尔乃蛮夷,吾不与尔等计较!”
    鸟稷气坏了,这姓冯的忒不是个东西,一张小嘴嘚啵嘚啵,让他忍得一直好辛苦。老子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结果一刀下去连根毛都没砍着,反让那个混蛋奚落一顿……鸟稷红了眼,拎一把弯刀在后面撒丫子狂追。不杀了这个嘚啵汉人,他觉得生无可恋。
    匈奴人自然不能让鸟稷一个人追杀,呼啦啦全跟了上去。
    见冯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白僰几乎气炸了肺。他一手驱神术举世无敌,结果没杀了那个汉使,反伤了扜弥王,这事儿没个交代,他就是跳进洗月池里也洗不清了……心生忿怒,蝉声大作,如天鼓雷鸣,佛陀诵偈,声震四野。
    白蛟嘶吼着,翻腾着,摇摇晃晃再度飞起,朝冯禹等人追过去。
    这时,乌云之上响起一声嘹亮的凤鸣,风止雨收,一只扶桑鸡破开云雾飞来。白蛟像遇到了克星一般,身形急剧缩小,化作一条尺余长的龙鳅,带着染血的杀矢向洗月池里窜去。
    扶桑鸡岂容它逃脱?双翅展开,如大鹏临尘,一个俯冲将龙鳅牢牢攫住,活活吞入腹中。
    “孽蓄安敢伤我神虫——找死!”白僰大怒,正要击杀扶桑鸡,却听得扜弥城里军兵大叫:“白僰行刺大王,不要让他走脱了!”
    白僰大惊,不等他辩驳,却见飞虎骑团团围住了望鹄台,人喊马嘶,刀枪如林。不断有军兵冲向望鹄台,试图将他生擒活捉。白僰心一横,干脆从望鹄台上飞身跃下去,一头扎进了洗月池,借水遁而逃。沙门有一种神通,名为“龟息功”,可蛰藏水底数月不死。白僰精通此术,自然有办法活着离开扜弥城。
    见白僰落水,飞虎骑追之不及,只好乱箭攒射。但见万矢横空,密密麻麻扎进洗月池里。十余丈宽的水面像是煮沸了一般,雪浪翻滚。碰到这种情况,哪怕功力通神都难逃一死。所幸白僰及时入水,岸上的人看不见他,盲目乱射。虽挨了十几箭,好歹捡了一条命。
    白僰那个气啊,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差点儿把自己活活憋死在水底。今天能逃出去,那是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要被困在扜弥城里,他这只佛门秋蝉恐怕不会有再叫的机会。
    白僰忽然有种可怕的想法,今天不只他,连扜弥王都给人算计了。这是有人挖好的大坑,他和虞契等人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一头栽了进去。那帮匈奴人呢?白僰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鸟稷会有什么下场。
    到底是谁做下了这个局?白僰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是那个汉使冯禹?可怎么瞧着也不像啊。
    冯禹和司马熹等人跑下望鹄台,慌不择路,结果没多大工夫就被匈奴人堵到了一条死巷里。
    见冯禹等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鸟稷哈哈大笑,命人扎紧巷口,亲自带人追杀了进去。照他的意思,这叫瓮中捉鳖,他要一刀一个,活剁了那帮可恶的汉人。
    既然逃不掉,冯禹反而不慌张,负手而立,望着持刀逼近的鸟稷:“你这是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那帮匈奴人几乎笑岔气,这个汉使有点儿意思。老子追了十几条街,累得跟撵山狗一样,难不成还要倒贴你俩钱儿花花?
    鸟稷横刀,左手两指轻轻抹过刀锋,脸上浮起一抹残忍:“汉狗,你当记得我说过的话——必杀你而后快!”
    冯禹用手指掸掸袍服,好整以暇:“你说过的话……你算什么东西?口含天宪还是言出法随?屁话再多也还是个屁,除了恶心一下耳朵,还能做什么?”
    “汉狗!”鸟稷怒极反笑,“你放心,我会最后一个杀你。先拔你的毒舌,再剐了你这张狗嘴!三百六十刀,少一刀都算我输。”
    冯禹啧啧道:“三百六十刀,真是可惜了。”
    鸟稷以为他怕了,得意道:“可惜什么?你不是刀数最多的那个,当初有个汉人女子怀了我的孩子又偷跑,被我剐了一千二百刀,那才叫一个惨呢。”
    冯禹死死盯住鸟稷:“好,我都记下了,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鸟稷大笑,冯禹拍拍手,巷子两边房顶和高墙上出现数十弓箭手,一声令下,上百支飞凫箭一时雨落,顷刻便有十数匈奴人惨嚎着倒下去,浑身上下插满了三棱铁镞,箭箭及骨,仿佛刺猬一般。
    “撤!”鸟稷挥刀拨打箭矢,嘶声嚎叫。而来路早被人堵死,七八个留在巷子口接应的匈奴人被环首刀抹断了脖子,死不瞑目。
    又一波箭雨落下,鸟稷身边的人剩下的不到三成。第三波箭雨过后,能站着的只剩下鸟稷一个人。血水汇成小溪,小巷里除了风声,就是血水流淌的哗哗声。
    鸟稷一手提刀,看着缓缓走来的冯禹,怒发如戟:“汉狗,你们敢阴我?卑鄙无耻!”
    冯禹答非所问:“你之所以还没死,是因为我不想就这么轻易杀了你。说好了的一千二百刀,绝对不会打一点儿折扣。你放心,我们汉人向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
    鸟稷脸色苍白:“我是日逐王钦定的南道巡察使,杀了我,扜弥王会放过你们?”
    “哪个扜弥王?”冯禹微眯眼睛笑了起来,春暖花开。
    鸟稷刚要说什么,忽然间毛骨悚然手脚冰凉,身形止不住颤抖:“你们……你们……”
    冯禹淡淡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反倒是你们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步步紧逼,非要将我们置于死地才罢休。你看看事情都闹成了什么样子?白僰杀了扜弥王,你们又死于乱军之中。其实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不然诸国死了那么多人,会善罢干休?到时候连累了日逐王,你们以死谢罪都是轻的。”
    鸟稷汗流浃背,汉人心思真是可怕!不由狰狞了面孔,号叫道:“汉狗,我要杀了你!”
    一个声音在鸟稷身后响起:“你的对手在这里,别找错了人!冯大人是读书人,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我陪你玩玩儿如何?”
    鸟稷回头,正好看到林溪——左手反握一柄环首刀,猱身而至,煌煌刀锋,杀气如潮。
    刀名垂珠,长约三尺,婉约如蛾眉,却是不折不扣的百杀之刃。
    鸟稷是日逐王手下的一名千长,又被先贤掸钦定为南道巡察使,全靠一把刀杀出来的泼天功劳,手底下的功夫岂能弱了去?一刀格开林溪的短刀,顺势斜削,如虎行山野,霸道绝伦。
    林溪一击不成,飘然而走。看似向后倒掠如飞,却忽然出现在鸟稷身前,一点幽芒刺向鸟稷的咽喉。
    这种身法实在诡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攻守变换之快,防不胜防。鸟稷骇出一身冷汗,来不及躲避,心一横,像一头野象迎面撞上去。
    沙场争锋,从来没有无敌的刀法。真正的无敌,是一颗敢死之心。这个道理,鸟稷十二岁时就懂得。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知道怕死只会死得更快。鸟稷一人一刀,如同千百铁骑凿阵冲锋,锐不可当。
    林溪不闪不避,右脚蹬地,如野马狂奔,与鸟稷轰然相撞。地面登时沉陷数寸,房屋坍塌,滚滚烟尘冲天而起。两人各自抹去嘴角的血迹,不约而同暴起。林溪一肘击中鸟稷面门,眉开骨碎。鸟稷一拳砸中林溪腹部,神力万钧。林溪如纸鸢般倒飞,鸟稷也退出两丈多远,差点儿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林溪吐出一口血,向鸟稷招招手,笑道:“小子有劲,再来!”
    鸟稷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水,咧嘴笑道:“汉人有种,再来!”
    两人再一次迎面狂奔,鸟稷一刀疾劈而下,力大势沉,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林溪避过刀锋,反手握刀,仿佛大枪突刺,刀柄狠狠撞在鸟稷前胸,胸骨咔嚓碎裂,凹陷出拳头大的一片。鸟稷痛彻心肺,两眼血红,不顾伤势,双手握刀猛劈而落。
    林溪双手握刀,刀尖下指,刀锋向内,用刀背猛力向外磕。弯刀斜崩出去,而林溪刀势未减,环首刀斜斜上扬,全力下劈,将鸟稷斜肩至腹华丽地劈开,血水飞溅,肠子都流了出来。
    鸟稷自知必死,一手将肠子塞回肚子,犹如骄傲的狼王,鬃毛扬起,面不改色走向冯禹,大笑道:“汉狗,你要食言了。本将倒要看看你怎么砍我一千二百刀!”说完,反转刀锋,割开自己的喉咙,自戕而死。
    冯禹叹道:“这个人虽说残暴,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厚葬了吧。”
    白僰逃走,匈奴使团全军覆没,身毒人除了乌叶上师和两个僧人,其他都死在乱军之中。扜弥王和辅国侯双双重伤,不知生死,扜弥国这时候能发号施令的非左大将虎蹻莫属。
    扜弥王伤重,左大将虎蹻带兵进宫护卫。当夜,有人遥见虞契寝宫里烛影纷乱。丑寅之交,扜弥王驾崩。
    大乱起时,右大将昆代本想逃走,却被一个神秘女子所杀。
    那个女子是昆代的侍妾,名字叫小蛮。她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婆伽。可惜这个名字除了她自己,世上知晓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这一天,注定是扜弥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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