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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0 土包子!

诡秘复苏:开局觉醒无想一刀 天窗兜兜 39899 Dec 7, 2022 5:24: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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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三十年来游幕四方的生涯中,国内没有到过的地方,也只有四川、贵州和云南这几处了。遗憾的是,虽然所到之地甚广,却总是车轮滚滚、马蹄匆忙,身在奔波途中,免不了处处跟随他人身后,行止皆听从安排。每到一处,所谓的怡情山水、流连名胜,也只如云烟过眼,不过是走马观花领略个大概而已,想由着自己的性情去访幽探胜,总是不能够的。
    我这人凡事总喜欢别出心裁,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便是论诗品画,也往往是别人视若珍宝的,我反不觉得珍贵;别人鄙弃不取的,我倒认为弥足珍贵而小心珍藏。因此所谓的名胜所在,贵在自己的心得和感觉。有些地方虽誉为名胜,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胜处可言,而有些地方虽名不见经传,亲身游历后,却觉得有天然妙处。这便是我眼中的“名胜”标准。我姑且将此生游历过、仍在我记忆中留存的名胜和佳处,逐一记录下来。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正受聘在山阴县赵知县的幕府中。有一位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非常有名望的博学之人,赵知县将他请来专门教自己的儿子,我父亲也顺便让我投在先生门下受教。
    读书闲暇时便出门游玩,有一日到了一处名叫吼山的地方。出了县城大约十里之地,前方便没有陆路可通了。离山不远有一石洞,上方有片状石块,横绝裂空,好象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从下方的水路荡一叶扁舟穿洞而入。进入其中,只见豁然开朗,宽敞空阔,四面皆是峭壁石墙,当地人称之为“水园”。五间石阁,都是依水而建的。对面的石壁上刻有“观鱼跃”三字,池水深不可测,当地人相传有大鱼潜伏其中。我向水中投了鱼饵试探,期待能见到传说中的大鱼,只见许多不足尺长的鱼儿,纷纷出水争相吞食鱼饵。石阁后有一条小道通向旱园,园内假山怪石散乱矗立,有的横阔如手掌,也有在顶部平坦的石柱上又加大石的,雕凿的痕迹仍清晰可辨,实在是一无可取处。游览完毕,在水边的石阁宴饮,让随从在阁中放爆竹,只听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这次游览成了我幼年快乐之游的开始。只可惜兰亭和大禹陵没去,至今引为憾事。
    到山阴的第二年,赵省斋先生以家有老人不宜远游为由,请求退馆回乡,在家中设馆教学,我便随他去了杭州。我因此有了畅游西湖名胜的机会。
    西湖的园林结构之妙,我以为要数龙井为最,小有天园位居其次。石之美,当推天竺寺旁的飞来峰石窟和位于城隍山的瑞石古洞为佳。水之清,则首选玉泉,此处水清而鱼多,鱼戏水中,有活泼恬然之趣。若论最不堪目睹的,大约要数葛岭的玛瑙寺了。其余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但大抵都脱不了脂粉之气,反不如小静室,幽雅僻静,有天然雅意。
    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畔。当地人说,起初苏小小墓只有半垅黄土而已。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乾隆皇帝御驾南巡,经过此地时曾问起苏小小墓的情况。到了甲辰年(公元1784年)春天,乾隆再次南巡举行旷世盛典时,苏小小墓已是焕然一新。墓由石头砌筑,呈八角形,墓上立了一碑,碑上刻有“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大字。从此以后,凡追慕苏小小、吊古抚今的文人骚客们,不必再四处徘徊探访了!我却想,自古以来堙没在历史尘埃中的那些忠烈的无名英雄们,可谓数不胜数,即便是知道姓名的,他们的事迹虽传扬一时但很快就被人遗忘的也不在少数,而苏小小,只是一名娇小的江南名妓,却自南齐至今,尽人知之,难道是自然之灵钟爱此地的山水风流,特以苏小小墓昭名于世,来为这片湖光山色作点缀吗?
    距离西泠桥北几步之远,有崇文书院,我曾与同学赵缉之在此投考。记得当时正值长夏,我们起得及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最后坐在桥边的石栏杆上。一轮旭日即将冉冉升起,透过柳林看去,只见满天朝霞将东方渲染得绚丽多姿。桥下,是田田的荷叶,朵朵白莲迎风盛开,清风徐徐拂过,袭来阵阵荷香,令人心神肌骨都为之清爽。缓步走到书院时,因到得早,考卷题目还没有拟出来。
    午后考完交卷,我同缉之来到紫云洞纳凉。紫云洞很大,可同时容纳数十人在内。洞内有石孔和石缝,日光从石缝间透射进来,因此洞内虽然清幽,视物却也清晰明亮。有人在此随意摆放了短几矮凳,向游客招揽卖酒。我和缉之解开衣襟,买酒对酌,品尝了鹿肉干,觉得味美异常,又以新鲜的菱角和雪白的嫩藕佐食,边吃边饮,直至微醺时才出洞离开。
    出洞后,缉之说:“上面还有朝阳台,十分高旷,我们何不前往一游?”听他如此一说,又激起了我的游兴,于是随缉之奋勇攀登,一直登到朝阳台顶,游目四望,但觉西湖如镜,杭州城小如弹丸,美丽的钱塘江宛如一根缎带飘向远方,方圆数百里尽收眼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登高望远所见到的壮阔风光。
    在朝阳台顶,我们直坐到夕阳将落,才意犹未尽地相扶着下山,此时,南屏山的晚钟已清越悠扬地敲响了。韬光寺和云栖寺因路远未到,其他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也不过如此。我原以为紫阳洞必定值得一看,谁料好不容易寻访到紫阳洞的地点,却见洞口极其狭小,仅容一指进入。能够看到的,也不过是一条涓涓流水,自洞口源源不竭地流出而已。之前听人说洞内别有洞天,此刻恨不能打开山门,进去一探究竟。
    清明节,先生要进山祭祀扫墓,让我与他结伴同游。墓地在东岳,此地竹子非常多。守坟人挖出还未出土的嫩毛笋,形状如梨却比梨略尖,作了笋汤来招待我们。我爱极竹笋的美味,一连吃了两碗。先生阻止道:“唉呀!竹笋虽然味美,吃多了是会克心血的。你要多吃一点肉,这样才能缓解一下。”我平素最不喜肉食,饭量又因贪吃竹笋而减少,因此归途中,觉得气闷烦躁,嘴唇和舌头也干燥得似要裂开一样。
    归途经过石屋洞,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水乐洞则峭壁巉岩,藤萝悬挂。入洞后,仿佛进了一间斗室。忽听得泉水急流声,琅琅动听。循声而去,但见一小池,只三尺见方,深五寸许,水从上方流入,刚好积满一小池,既不满溢也不枯竭。我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就着泉水牛饮起来,唇干舌躁的症状顿时消解。
    洞外有两座小亭,坐在亭中听泉,泉声清晰可闻。此时,一位僧人走过来,请我们去看万年缸。缸在僧人的斋堂香积橱中,体积巨大。僧人用中空的竹筒接引泉水灌入缸中,任水满溢,年深日久,缸壁堆积了一尺多厚的青苔,因此,虽至隆冬,水不结冰,缸不碎裂,至今得以完好无损。
    乾隆辛丑年(公元1781年)秋八月间,我父亲患疟疾返回家乡。患病时忽冷忽热,冷的时候要火,热的时候又要冰,我劝他他也不听,最后竟转成伤寒,病情日益严重。我不分昼夜守在父亲身边侍奉汤药,几乎一个月都没有合眼。我妻子芸娘也患病在床,整日病体恹恹。那段时间,我的心境恶劣到无法形容的地步。父亲将我唤至床前叮嘱我说:“我这一病大概是不能好了。你守着几本书,到底是糊不了口的。我已经将你托付给我的结拜兄弟蒋思斋,你将来就继承我的幕府差事吧。”过了一天,蒋思斋来了,父亲将我叫至床榻前,拜蒋思斋为师。
    不久,父亲经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病势渐渐好转痊愈,芸也渐渐可以起床了,而我,自此便开始了习幕生涯。这并不是人生快事,但我为何还要记下它呢?那是因为,我抛书浪游的生活是从习幕开始的,习幕生涯,也是浪游生涯。因此便记录于此。
    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随他来到奉贤官舍,开始了习幕生活。有一位同时在此习幕的人,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此人慷慨刚毅,耿直坦诚。因他长我一岁,我便称他为兄,他也爽快地称我为弟,从此后我二人便倾心相交。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知己。可惜的是鸿干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了,我失去他这个知己后,又成了一个孤单落寞之人。我今年四十六岁了,人世茫茫如沧海,不知此生能否再遇到如鸿干这样的知己?
    想起与鸿干一起交往的日子,两人志趣相投,襟怀高远,时常有隐居深山的想法。重阳节,我与鸿干恰巧都在苏州。这天,一位名叫王小侠的前辈与我父亲请了女戏子来演戏,就在我家开摆宴席,招待宾客。我极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面,于是提早一天便约了鸿干去寒山登高,顺便探寻一下有没有日后可结庐隐居的地方。芸知道后,为我们整理随身携带的酒盒,以便游览途中饮酒助兴。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大亮,鸿干便早早来到我家邀我启程。于是我们带着酒盒,出胥门,来到一家面馆,因登山需体力,两人便饱饱地吃了早餐。而后渡过胥江,步行至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只小船驶向寒山,到寒山还不到中午时分。看船夫是善良忠厚之人,于是请他替我们买米煮饭。我和鸿干上岸后,首先去了中峰寺。
    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沿小路而上,隐约可见寺庙藏在茂林深树间。走近前,见山门寂静,阒然清冷。因地处偏僻的缘故,人迹罕至,寺中的僧人也整日悠闲无事,见我和鸿干皆是寻常布衣,料也不是达官显要之人,便懒得接待。我二人游览的乐趣不在此地,因此也只是蜻蜓点水,未作逗留。
    回到船上,饭菜已熟。吃过饭,船夫提着酒盒随我们上岸同行,吩咐他的儿子在船上看守。我们一路由寒山到了高义园的白云精舍。此地奇伟处在于,轩廊临峭壁而建。峭壁之下深凿小池,小池边围上了石栏杆。彼时正是秋日,只见一泓秋水盈盈照影,崖壁上藤萝悬垂、薜荔披拂,石墙上积满绿莓苍苔。坐在轩廊下,只听得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精舍门有一小亭,我嘱咐船夫在此等候。我与鸿干则从旁边的石缝进入,此处被称为“一线天”。我们沿着石阶盘旋而上,一直上到山巅,名为“上白云”。山巅处有一庵,可惜已坍塌损毁,另剩下一座危楼,只可在远处观望了。休息片刻后,我们即相扶而下。
    到小亭边,船夫说:“你们只顾登高,忘记带酒盒了。”
    鸿干回道:“我们这次游览,目的是想找一处僻静幽雅的地方,日后可以共同隐居,并不只是为了登高啊。”
    船夫说:“离此地向南走大约二三里,有一个上沙村,居住着很多人家,也有空地。我有一个姓范的表亲就住在这个村子,我们何不前往一游?”
    我喜道:“这是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的地方啊。听说还有一个极幽雅的园子,可惜从未到此游玩过。”于是船夫作向导领我们前去。
    上沙村坐落在两山夹道中。徐俟斋生前隐居的庭园虽依山而建,园内却无山石;几株老树郁郁苍苍,多盘曲迂回之势;亭台榭阁,轩窗栏杆,皆以朴素为上;此外,竹篱茅舍,一应居所布置,都简洁古朴,不愧是隐者之居。庭园中间有皂荚亭,皂荚树高大壮硕,树干有两人合抱之粗。我所游历过的园亭中,此处为第一。
    园子左边有山,俗称鸡笼山。山峰垂直竖立,若上面加上大石块,便如杭州的瑞石古洞了,只是不及瑞石古洞的小巧玲珑罢了。园边有一块青石,上面设置了卧榻,鸿干便躺在上面说:“此处抬头可见峰岭,低头可见园亭,既旷远又幽宁,可以开樽饮酒了。”
    于是拉船夫与我们同饮,三人或歌或啸,对景而酌,醺然忘我,畅快非常。
    很快,被我们饮酒的喧哗惊动,当地人闻声而来。他们得知我们是为寻地来到此处后,误以为我们是来探访风水的,便告诉我们某地是风水宝地云云。鸿干说:“只要合自己心意,不管风水不风水!”谁料想此话竟成了谶语!
    直到酒瓶见底,我们又意犹未尽地采了许多野菊花,插得满头都是,最后兴尽而归。
    回到船上,太阳已快落山。到家时已是深夜一更左右,此时看戏的客人还未散去。芸悄悄告诉我说:“女戏子中有一个叫兰官的,长得端庄美丽,可留意一下。”我便假传母亲的口令,让兰官进来。兰官来后,我握着她的手仔细端详,果然是丰腴白皙,十分可爱。
    我回头对芸说:“美倒是挺美的,但总觉得名字与人不相符,少了些清雅韵味。”
    芸却说:“可是,肥胖的人有福相啊。”
    我说:“杨玉环倒是以肥为美出了名的,但是马嵬坡之祸,她的福又在哪里?”
    芸找了个借口让兰官出去了。对我说:“今天你又喝醉了?”我便将今日所游历的行程对芸一一说来,芸聚精会神地听着,神往不已。
    癸卯年(1783年)春,我跟随蒋思斋先生应聘去扬州维扬习幕,有机会见到金山和焦山的真面目。金山适宜远观,焦山则相反,适合近处细观,可惜我数次往来于其间,不曾登山远眺过。渡过长江向北,则王士祯《浣溪沙》词中“绿杨城郭是扬州”这一句中所蕴含的图景,已鲜活灵动地展现于眼前了!
    平山堂离县城直线距离只有三四里路,但路途盘旋弯曲,走完全程估计有**里远。平山堂虽然是人工造景,却奇思妙想,小景点缀皆天然有生趣,即使是阆苑瑶池、琼楼玉宇,估计也不过如此。平山堂的妙处在于将十几家园林亭台合而为一,一直联络延伸至山中,气势连贯,蔚为大观。其中最难布置的地方,是出城八景中,有一里多路紧邻城墙。如果是城市点缀于这旷远的重山幽壑间,方为画中景致,而现在是园林点缀于城墙间,简直是蠢笨绝伦了。但细观这亭台、这墙石、这竹树,在半隐半露间,并不让游人觉得突兀触目,想来这园林设计者若不是胸有丘壑之人,是断难营造得如此高明妥贴的。
    在维扬城尽头,从虹园折而向北,有一座石桥叫“虹桥”,一个叫虹园,一个叫虹桥,也不知是园以桥得名,还是桥以园得名?荡舟穿桥洞而过,便到了“长堤春柳”处。此景未曾设置于城墙脚下而点缀于此,更见设计布置之妙了。再转折向西,有一处景点是在大土堆上立了一座庙,称为“小金山”。这寺庙在此一挡,顿时感觉整个布局气势紧凑,收束自如,可谓匠心独运,大手笔而为之。听说此地原是沙土,几次修筑皆不成功,后来采用木排架起,中间层叠加土,耗费了数万银两才最终修成。如果不是商人投资修建,寻常人家怎能有如此气魄。
    游览过小金山,向前有胜概楼,年年有游人聚集在此观看龙舟竞渡。此处河面较宽,南北向跨一座莲花桥,桥门八面敞开,桥面设了五座亭子,扬州人称为“四盘一暖锅”。这种设计是才思枯竭的表现,没什么可取之处。桥南有莲心寺,寺中昂然突起一座喇嘛白塔,塔为金顶,缨络飘拂,高矗云霄。大殿一角的红墙,掩映在松柏绿影之中,耳中不时传来钟磬之声,此处的古雅幽趣,大概是天下园亭所没有的。
    过莲花桥,便见前方有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彩绚烂,以太湖石叠垒各种形状,外围白石作栏杆,此景取名为“五云多处”,这设计有点像作文中大结构的布局方法,多处点缀却又联络合一。跳过此处,又有一景点名为“蜀冈朝阳”,平坦无奇,多是牵强附会之作。
    快到山脚时,河面渐渐收束,有堆土垒成的水边小渚,上面遍植竹树,作成四五处曲折之形。行到此处,似已是山穷水尽,忽又豁然开朗:平山堂的万松林已赫然出现在眼前了。
    “平山堂”三字匾额由北宋文学家欧阳修题写。所谓的“淮东第五泉”,真正的泉眼隐藏在假山石洞中,不过是一口井而已,尝一口,味道与雨水并无二致;荷亭中,那六口围着铁栏杆的井,也只是摆设罢了,井水是不堪饮用的。九峰园在南门,是一处非常幽静的地方,天然纯朴,别有意趣,我以为在诸多园林中是最妙的。康山没有去,也不知究竟如何。
    我这里笔墨所记的只是扬州园林的大致结构,而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一一详述。它的繁复精巧、工整富丽,大概只能以艳妆美人的标准来看待,而不宜将它比作浣纱溪上的西施了。
    彼时,江南各地正在筹备乾隆皇帝南巡的盛世庆典,我有幸恰逢其时。各项工程竣工后,扬州敬演接驾仪式,我得以大开眼界,饱览了庆典盛况,这也是人生难得的机遇了。
    甲辰年(1784年)春,为侍奉父亲,我跟随他去吴江县令府入幕,与山阴人章苹江、杭州人章映牧、苕溪人顾霭泉几位先生为同事,共同承办皇帝南巡时要临时入住的南斗圩行宫,我便有幸第二次瞻仰了皇帝的龙颜。
    一日,天将向晚,我忽然起了回家的念头。于是坐上一只办差用的小快船往家赶。快船为双橹两浆,能在太湖上飞一般疾驰,吴地人俗称为“出水辔头”。转瞬,快船便到了吴门桥。即便是跨鹤腾空飞翔,也比不上此般爽快非常。到家时,家中晚餐还不曾做好。
    我家乡向来崇尚繁华,何况此时正逢南巡庆典,因而到处是争奇夺胜、琳琅耀眼,繁华景象更胜往昔。街上华灯彩绘交相辉映,让人目眩神迷;笙箫歌舞嘈杂响起,阵阵聒噪入耳,比之古人所谓的“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布障”,此时的繁华场景倒比古代更胜一筹。我被忙碌的友人东拉西扯着,一会帮他们插花,一会帮他们结彩,稍有闲暇,则呼朋引类,一起豪饮狂歌,或是畅快出游,尽兴游览。少壮之年的豪情逸志,使人忘却了疲倦。如果只生于盛世却居住在穷乡僻壤,怎能有如此快意的游兴?又怎能有机会观瞻到如此繁华的盛典呢?
    就在这一年,何县令因犯事被查处,我父亲便应聘去了海宁王县令的幕府。嘉兴有位叫刘蕙阶的人,长年吃斋,笃信佛教,某一日曾来拜访我父亲。刘蕙阶的家在烟雨楼畔,一间小阁临水而建,名为“水月居”,那是他诵经的地方,如僧舍般清雅洁净。烟雨楼坐落在镜湖之中,四岸皆是婆娑垂杨,可惜竹子少了些。楼上有平台,可以凭栏远眺。从平台上俯视镜湖,只见渔舟星罗棋布,湖水平静,烟波漠漠,似乎更适宜在宁静的月夜来观赏。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僧人为我们准备的素斋味道甚佳。
    到海宁后,我与金陵人史心月、山阴人俞午桥同事。史心月有个儿子名烛衡,是个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之人,与我是莫逆之交,这是我平生第二位知心友人。只可惜我们的邂逅算是萍水相逢,欢聚相伴的日子十分短暂。
    在海宁,我游览了乾隆南巡的行馆之一——陈氏安澜园。安澜园占地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布局甚妙。园中有一水池面积颇大,池上为六曲形桥。园石皆藤萝丛生,将石上的雕凿痕迹尽数掩蔽不见;千株古树俱有参天之势。在园中,听鸟啼,看花落,如入深山幽谷。像这样本是人工营造、最后却归于天然的,在我所游历的假山怪石园亭中,安澜园应为第一。忽然想到我曾于桂花楼中设宴,菜肴本身的味道均被桂花香气所夺,唯有酱和姜的味道没有改变。生姜和桂皮,皆是愈老而愈辣的,以此比喻忠贞而有节气的官员,确实不虚。安澜园,似乎也有这清贞节烈的感觉和特性。
    出南门便临大海。海上一日两潮,涨潮时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海上有迎着潮头行驶的船只,待潮水袭来,掉转船棹相向迎头而上,船头早已设置了一个状如长柄大刀的木招,此时迎着潮头将木招往下一按,潮水即刻从中劈开,船身乘此间隙冲入潮水,瞬间不知所踪。正疑惑担忧间,不一会儿,小船又随浪浮起,此时方拨转船头顺潮而去。倚仗涨潮的力量,小船顷刻之间便可行驶百里。
    塘边堤岸建有塔院,记得某个中秋之夜我曾随父亲在此观潮。沿塘堤向东大约三十里之地,名为尖山,一座孤峰平地陡峭突起,山势前倾,扑入海中。山顶有阁楼,上悬“海阔天空”四字匾额。站在阁上俯视海面,眼前一望无际,只见涯涯浩瀚,白浪翻滚,海天相连。
    我二十五岁那年,应徽州绩溪克县令之聘,入幕去绩溪县府。从杭州乘坐当地人俗称的“江山船”,经过富春山小憩间隙,我登上了东汉人严子陵在此隐居的子陵钓台。钓台建在山腰,一峰突起,距离水面约十余丈。难道在汉代,江水竟与山峰是平齐的吗?
    在一个月夜,船泊在了浙江与徽州的交界地带,界口设了负责巡逻检查的巡检署。彼时彼地情景,让我想起东坡的诗句“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仿佛吟咏的正是当时意境。因匆忙而过,徽州的黄山只约略见到了山脚,黄山素有盛名,遗憾的是未能一睹全貌。
    绩溪县城坐落在群山之中,弹丸小镇,民风淳厚。靠近县城附近有一座石镜山,由一条曲折的山道向前走一里许即到。此地也是一处胜境,悬崖峭壁,急湍如雪,山中林木湿润,草叶青翠欲滴,让人心神气宁。继续向高处走直至山腰,眼前出现一座方形石亭,石亭四面皆是陡岩峭壁,左边的石壁平整光滑如一扇屏风,青色,光润细腻,可照见人影,传说人在石屏前,可照出前世的模样。当年黄巢路过此地,在石屏前一照,石屏上竟现出一只丑陋的猿猴模样,黄巢一气之下纵火焚烧,因而石屏再也无法照出前世形象了。
    离城十里,有一处景点名叫“火云洞天”,那里的石头颇有特色。石上的斑纹交错盘结,峭壁巉岩皆是凹凸起伏,颇有几分元代画家王蒙(号黄鹤山樵)山水画的笔墨意境,只是稍嫌杂乱无章了一点。山洞和岩石皆呈深绛色。洞旁有一座庵堂十分幽静,盐商程虚谷曾和我等友人在此同游,并在庵堂设宴招待过我们。记得彼时席上有肉馒头,见小沙弥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便取了四个肉馒头给他,临走时又交给僧人两圆番银作为酬谢,深山古寺的僧人不认识番银,推让着不愿接受。我们告诉他,一枚番银可兑换铜钱七百余文,僧人说附近无处兑换,仍然不肯接受。我们便攒齐凑足了六百文钱给他,他这才欣然答谢着收下了。
    过了些日子我邀同事提着酒盒再去,一位年老的僧人叮嘱我说:“上次我的小徒弟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腹泻不止,今天别再给他吃了。”由此可知,吃惯了野菜的肠胃,是受不了偶然一次肉食刺激的,真是可叹啊。我因此对同事说:“作和尚的人,一定要居住在这样偏僻宁静之地,终身不见繁华,不闻荤腥,或许可修得无欲真身,清静之心。若是在我家乡的虎丘山,整日目睹的是涂脂抹粉妖艳的妓女,耳听的是弦乐声声,笙歌阵阵,鼻端所闻的是佳肴美酒,又怎能修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这般清静无为的境地!”
    离城三十里,有个叫仁里的地方,每十二年举行一次花果盛会,每次举行时,当地人可拿出精心栽植的盆花来参加比赛。我在绩溪时,恰逢此会正在举行,于是兴高采烈地要去观赏,苦的是没有轿马可乘。于是我急中生智想了个因陋就简的办法:砍了根竹子削作轿杠,杠上绑一把椅子,很快,一乘小“轿”便做成了。我坐在椅上,雇人抬着“轿子”前去,和我同去的只有同事许策廷。见我这般让人抬在椅上行走的情形,路上的行人无不讶然大笑。
    到达仁里后,首先见到一座庙,也不知供着哪座尊神。庙前空旷处,高高地搭着戏台,戏台上梁为彩绘,柱为方形,远远看去可谓雕梁画栋,焕彩巍然。待走近前去细看,原来不过是些纸扎彩画,再涂上了油漆而已。
    忽然有锣声传来,只见四个人抬着大如断柱的对烛;八个人抬着一头大如牯牛的猪,这头猪是集体公养了十二年,专等这一日宰杀了来献神的。许策廷笑着说:“这猪虽然长寿,也终归有这么老了,神仙要享用,还得有锋利的牙齿才行。我若成了神仙,怎么可能享用这么老的猪呢。”
    我说:“由此可见,这些人的虔诚也实在是愚昧之极。”
    进庙后,见大殿、廊庑、轩台、院落到处摆设了花果盆景,这些盆玩也并不剪枝曲节,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树种皆是黄山松。接着便是摆开场面演戏的时间了。此时庙内外的游人如潮水般涌来,我与许策廷见此情形便避开了。
    我在绩溪不到两年,便与同事因意见不合而相处不睦,于是离开绩溪,拂袖而归。
    正因我在绩溪做幕僚时,见到了官场中的种种卑鄙行径,简直是不堪入目,便决计易儒为贾,不再奔波于官场是非之地,改行做起了生意。
    我有一位姑父名叫袁万九,彼时正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与一位叫作施心耕的人便投资入伙,做起了酿酒贩卖的行当。袁姑父酿造的酒走的是海运。我入伙不过一年光景,不巧的是正值台湾林爽文起义之乱,海上运输因此而阻滞,导致货物积压,我们酿造的酒销售不出去,一下便亏了本。不得已,我只好像春秋时原本喜欢猎虎、改换营生后又重操旧业的冯妇一样,继续行走官府,重新开始了四处习幕的生涯。
    这之后便在江北坐馆习幕四年,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资记录。后来我暂住在朋友的萧爽楼。当我像世外神仙一样沉浸在庸常烟火岁月中时,我的表妹夫徐秀峰从广东归来,见我闲居在家,感慨万端地对我说:“像你这样每天清坐在家中,等天上露水来做饭,靠写字画画来糊口,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何不随我一起去岭南做点小生意,起码不会只获一点蝇头小利,更强过于你这样整日闲坐了。”
    芸也劝说我:“趁现在堂上父母健在,子女也渐渐大了,与其每天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强作笑颜地四处求人,不如出去挣点钱,以图一劳永逸。”
    于是我与平时常在一起交往的朋友求助商量,向他们筹了些款子作本钱。芸置办了一些自己手工制作的刺绣针线织物,加上岭南那边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品,放在一起打理停当,作为第一批待价而沽的货物交给了我。我在禀明父母后,于十月十日,随秀峰由东坝乘船,出芜湖口向岭南而去。
    这是我初次游历长江,舟驶江中,江风吹过,不禁让人意兴飞遄,大畅其怀。每晚泊舟后,我们必要在船头对饮小酌。见到捕鱼人手中所持用竹子做成的捕鱼工具十分奇怪,长不满三尺,网孔大约有四寸,四角用铁箍箍住,用铁箍的目的似乎是让它易于沉入水中。
    我忍不住笑着说:“虽然圣人教导我们说‘罟不用数(音cu四声)’——意思是捕鱼不要用网孔细小的网,但这么大的孔,这么小的网,又怎么会有收获?”
    秀峰比我内行,他说:“这种网是专捕鳊鱼的。”
    只见捕鱼人在网上系上长绳,又将网放在水中一会儿提起一会儿又落下,似乎是在探测网中有没有鱼。不一会儿,捕鱼人迅速将渔网拉出水面,却见几条鳊鱼夹在网孔中被捕了上来。我这才相信了秀峰的话,感慨地说:“可知有时凭自己的浅陋之见,是无法猜测事物之间无穷奥妙的啊!”
    一日,忽见江心突起一座山峰,而四面全无依靠,只有流淌不歇的江水。秀峰说:“这便是小孤山了。”从船上望去,孤峰上层林尽染,殿宇楼阁参差林立。遗憾的是我们的船与孤峰擦肩而过,未能上山一游。
    船过滕王阁时,见盛名中的滕王阁,也不过如此,就像把我们苏州官府学堂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外的大马头一样,可见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将滕王阁描绘得那样华美,是不足信的。我们在滕王阁下换乘了一艘船尾很高、船头昂起,名为“三板子”的船,从江西赣关上船,一直到福建南安县登陆上岸。上岸这天正逢我三十岁诞辰,秀峰特意为我准备了长寿面为我庆贺生日。
    第二天过大庾岭,出山巅迎面便见一座亭子,匾额上题写着“举头日近”四个字。举头,太阳便在上方,意思是此山很高,高可近日了。山头一分为二,两边是峭壁悬崖,中间留出一条如江南石巷般的山间小道。小道旁立着两块石碑,一块石碑上写着“急流勇退”,另一块则写着“得意不可再往”。大约是奉劝游人,处世也如险峰观景一样,见好就收。很有些哲学况味。山顶有梅将军祠,不曾考证梅将军为哪朝哪代人。人们盛传“岭上梅花”,而山顶却连一株梅树都不曾见到,难道梅岭不是以梅花而是以梅将军得名的么?忽然想到我一路携带的礼品盆栽梅花,因此时将近隆冬腊月,已是花落叶黄了。
    翻过梅岭,出了山口,顿时觉得山川风物殊然有别。梅岭西边有一座山,山上石洞小巧玲珑,已忘记洞为何名。轿夫说:“洞中有仙人床榻。”然而行程匆忙,未能入洞一游,便又一次与佳景失之交臂,想来真是惆怅。
    到南雄后,因走水路,我和秀峰雇了一条老龙船前行。船过佛山镇,见岸边人家的墙顶上大多罗列着一种盆景花卉,叶如冬青,花似牡丹,颜色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原来竟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才抵达广东省城。我和秀峰暂时寓居在靖海门内,租住的是一位姓王的人家临街的三间楼屋。秀峰将所带的货物全部销售给了当地的商贩,我也随秀峰一起开货单、会客商,于是一时间,许多要配备礼品送人的买者,络绎不绝上门提货,不到十天,我带来的货物就全部卖完了。
    当地的气候说来也怪,除夕这天,仍然有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鸣声如雷。新年贺岁,有些人在穿着上似乎也时令不分,棉袍外竟然套着纱衣。此地不仅气候与别处不同,即便是当地人的面貌,与别处相比,也是长着同样的五官而神情迥异的。
    正月十六,在公署当差的三位同乡友人拉我去游河观妓,美其名曰“打水围”,妓女在当地被叫做“老举”。于是几个人出了靖海门,下河乘了一只小艇,小艇的样子形如剖开的半个鸡蛋,只是上面加了篷盖而已。我们首先来到沙面,在那里,妓女乘坐的船叫“花艇”,都是头对头分开排列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水道让往来的小艇通行。一二十只花艇为一帮,中间以横木绑定相连,以防海风来袭将彼此吹散。船与船之间钉着一根木桩,用藤圈将船随意固定在木桩上,以便让船随着潮水的涨落而微微起伏。船上的老鸨又称“梳头婆”,头上戴着一个高约四寸多的银丝做成的架子,架子中间是空的,上面则盘着头发,又用一根柄似长耳挖的花簪斜插在鬓边;身披深黑色短袄,下穿深黑色长裤,裤管直拖到脚背;腰间束一条或红或绿的汗巾;赤足穿着拖鞋,看上去就像梨园中花旦的装扮一样。
    登上花艇,“梳头婆”便向我们一一弯身打躬,喜笑颜开地迎接我们,又掀起帏帐将我们让进船舱中。舱内两边排列着椅凳,正中位置设一铺大炕,另有一道门通向船艄。“梳头婆”喊:“有客!”立刻便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舱内传来,妓女们鱼贯而出,有挽着发髻的,有盘着发辫的,脸上脂粉擦得如粉白的墙壁,胭脂抹得如火红的石榴,身上有的着红袄绿裤,有的着绿袄红裤,脚上有着短袜而穿绣花蝴蝶鞋的,有赤足而套着银脚镯的,有的蹲在炕上,有的倚在门边,见人则双眼闪闪,不发一言。
    我问秀峰:“这是在做什么?”
    秀峰说:“如果目测到中意的人,你只要向她打个招呼,她就会过来陪侍你了。”
    我试着招了一个,那个妓女果然笑容满面地来到我面前,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槟榔敬献给我。我将槟榔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涩味瞬间流遍唇舌,让人无法忍受。我急忙吐出来,抓起一张纸擦拭嘴角,只见吐出来的槟榔如鲜血一样红。见我如此窘态,艇上的人都大笑不止。
    我与秀峰等人又来到军工厂附近河面。此处妓女的装束与沙面妓女大致相同,只是不论长幼都会弹奏琵琶。与她们说话,她们总是说“咪”,“咪”就是“什么”的意思,是当地的土语方言。
    我说:“人常言‘少不入广’,是指广东这一带的妓女惹人**,容易让少年沉迷女色。如果都是这般装扮庸俗,说话粗野,又有谁会为她们动心呢?”
    一位友人说:“潮帮妓女的装束倒是如仙女般迷人,我们可前往一游。”
    到了潮帮,妓女们的船也如沙面那边一样,在河两边依次排开。一位比较有名气的老鸨名叫素娘的,身上的装束看上去像唱花鼓戏的妇人一样。妓女的上衣都是长立领,颈上一色套着项链,额前留着齐眉刘海,披在后面的头发垂至肩头,中间挽着似丫环一样的发鬏;缠过小脚的穿着裙子,没有缠小脚的则穿短袜,也穿蝴蝶鞋,长长的裤管直拖到脚背上。她们说话的口音腔调稍加辨别,倒是可以听懂的,但我还是嫌她们的穿着打扮怪异庸俗,兴趣索然。
    此时秀峰说:“在靖海门对面的渡河上,有一个扬帮,那里的妓女都是吴地装束,你若去,必有合心意的。”
    一位友人接过秀峰的话说:“所谓扬帮,其实只有一个老鸨人称邵寡妇的,带着一个叫大姑的儿媳,只有她俩是真正来自扬州,其余的妓女都是来自湖北、湖南和江西一带。”
    随后我们便去了扬帮。只见河面两排的小艇只有十多只,船上的妓女们都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宽袖长裙,细语呢喃,其装束韵味竟与之前所见妓女殊然有别。那位叫邵寡妇的老鸨,殷勤地接待了我们。见此情形,大家方才安适愉悦起来,于是随行的另一位友人叫来了两只酒船,其中的大船名为“恒舻”,小船名唤“沙姑艇”,他作东道主招待我们,并请我挑选中意的妓女。
    我挑选了一个很年青的妓女,她的身材相貌很像我的妻芸娘,只是脚极为尖细,名叫喜儿。秀峰挑选的妓女名叫翠姑。随行其余人等,都各自有旧相好陪伴。我们分别乘坐这两只酒船,任船漂泊行驶到河中央,大家开怀畅饮,偎红倚翠。如此行酒作乐直到一更时分,我怕自己不能自持,坚持回寓所休息,然而彼时城门已落锁关闭很久了。原来临海疆域城市,一到日落便关闭城门,我却不知道有这个缘故,因而不知不觉玩到夜深。直到宴席终了,有的卧倒吸食鸦片烟,有的拥搂着妓女恣意调笑。船上的仆人给每位都送来了被子和枕头,准备就地拉开铺盖,连起大床,临时歇宿在船上。
    我悄悄问喜儿:“你们的小艇有地方睡觉吗?”
    喜儿回答:“船楼上有一间小寮房可以居住,只是不知道此时有没有客人。”
    我说:“那咱们姑且去探视一下。”
    于是我招了只小艇,和喜儿坐艇来到邵寡妇的船上,放眼看去,只见全帮十几只花艇,灯火相对,水光相映,如灿烂的长廊。再看船楼上的寮房,此时恰好无客。鸨儿邵寡妇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来,所以一直留着寮房等着贵客驾临哪!”
    我大笑着说:“姥姥可真是住在荷叶之下的仙人啊!”
    立刻便有仆人手执蜡烛在前面引路,我们由舱后的梯子登上船楼,船楼如一间小室,旁边摆放着一张长条形床榻,室内椅凳几案俱全。掀开一道帘子再往里走,便到了位于头舱的上面,床也是设在旁边,中间的方窗镶嵌着玻璃,不点灯却满室光亮,那是对面船上灯光映射的原因。再看被褥、帏帐、妆台、镜奁,都极其精巧华美。
    这时喜儿说:“从船台上可以望月呢。”
    我们便从梯门的上方推开一扇窗,从窗口爬行出去,便是船台,也就是后船艄的顶上。台上三面都有短栏杆相护,圈成了一小片独立的天地。一轮明月,倒映水中,水面宽广,天空明澈,水与月交相与共,一幅宁静澄明的河上月夜图展现于眼前。俯视河面,那像乱叶般纵横交错浮在水上的,是酒船,如天上繁星般闪烁排列的,是酒船的灯火;更有小艇穿梭往来,笙歌弦索之声夹杂着潮水的起伏沸腾,让人心动情牵,婉转满怀。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少不入广’,指的应该就是此种情境啊!”
    遗憾的是,我妻芸娘未能随我一同游历至此,我回头看那喜儿,月光下竟依稀与芸娘相似,于是我不能自已地挽着她走下船台,熄灭蜡烛,相拥着睡下了。
    天快亮时,秀峰等人嘻嘻哈哈地哄然而至。我赶忙披衣下床,起身迎接,他们责怪我为何昨夜要单溜离开。我也打趣着回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你们掀我的被子揭我的床帐呀!”随后,大家一同回到了寓所。
    过了几天,我又与秀峰游海珠寺。寺庙建在水中,围墙如城墙一般,在墙四周离水面五尺多的地方,开凿了洞口,洞内设置大炮以防御海寇入侵。潮涨潮落,洞口便随着水位的起起落落而忽高忽低,恍惚间,竟连炮门也在忽高忽下似的,这种现象按照事物的常理规律来推测,是很难解释的。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建筑结构与西洋画中所见颇为相似。对面的渡口名叫花地,花木甚为繁茂,在广州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卖花集市。我自以为无花不识的,谁知到了此处,却只识得十分之六七。问那些花木的名称,有很多是《群芳谱》中所没有记载的,难道是方言导致名称不同的原因?
    海幢寺规模极为宏大。进寺,山门内有一株高大榕树,主干有十余抱粗壮,浓荫如盖,树叶秋冬不凋。寺内的柱子、门槛、窗户和栏杆都用铁梨木打造。院内还有一株菩提树,树叶形似柿叶,将此叶放在水中浸泡去皮,剩下的叶肉筋络如蝉纱羽翼般光滑薄透,可用来裱成小册页抄写经书。
    回去的途中,顺路去花艇探访喜儿,恰巧翠姑和喜儿都没有客人,于是我们便上船饮茶小坐。喝完茶我和秀峰准备离开时,她们恋恋不舍地再三挽留。我心里还是想着寮房,但邵寡妇的媳妇大姑已在上面接待酒客了,于是我试探地对邵鸨儿说:“若她俩能随我们同去寓所,倒不妨一叙。”邵鸨儿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于是秀峰先一步回去,嘱咐仆人准备酒席菜肴。我则带着翠姑和喜儿后一步回到寓所。
    到寓所后,正谈笑风生时,郡署的王懋老忽然不期而至,我们便拉他入座与我们共饮。正将酒杯端入唇边,忽听楼下人声嘈杂,像有人正要上楼来的架势。原来,房东有个侄儿是无赖之徒,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们召妓,便故意吵嚷引人注意,企图敲诈我们。
    秀峰抱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非要将她们带回寓所。我也有责任,不该顺从了他的意思胡来。”
    我急忙说:“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想想怎样退兵,而不是斗嘴。”
    王懋老在一旁说:“我先下去,看能否说服他们。”
    我立刻叫仆人雇了两乘小轿,准备先让两个妓女脱身,再考虑怎样出城。耳听楼下的动静,听见王懋老劝退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上楼。此时两乘小轿已准备停当,因仆人手脚十分敏捷,我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扶着翠姑跟随其后,我也挽着喜儿跟上,几个人连成一团一哄而下。最后,秀峰和翠姑因仆人的帮助成功出门,喜儿却被强人拦截拖住,我急忙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乘势脱身出了寓所。我的仆人仍守在门边,防止屋内人追出来抢人。我焦急地问他:“看见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子离开了,喜娘我只看见她出来,却没见她上轿。”
    我连忙点燃火炬,借着火光,见空轿还停在路边。我急忙追到靖海门,见秀峰手扶翠姑乘坐的轿子站在那里,于是我又问秀峰可知喜儿的去向,秀峰说:“也许是应该往东走,她急急忙忙的,反而往西边跑去了。”听他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又连忙返身去找。大约经过了十几家寓所,忽然听到暗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举起烛火仔细分辨,果然是喜儿!于是将她拉进轿中,与她并肩前行。找着了喜儿,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出城了。
    秀峰此时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说:“幽兰门有一个水洞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打点,让守门人开锁。翠姑已经过去了,喜儿也赶快去!”
    我说:“你赶快回寓所将那些人打发走,翠姑和喜儿就交给我了!”
    赶到水洞边,门锁果然已经开启,翠姑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于是我左臂拥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弓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彼时天正下着微雨,路滑如泼油。赶到沙面河岸,花艇上却正是笙歌燕舞,丝竹盈耳。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登上了花艇。此时才发现喜儿满头乌发已是乱如飞蓬,之前佩戴的发钗耳环等首饰都不见了。我问:“是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首饰都是足金打造的,它们都是鸨母的物件。我下楼时就已经取下来放进衣袋了,否则会连累你赔偿的。”
    我听她此言,心中甚为感动。让她整理头发,重新戴上钗环首饰,并嘱咐她不要告诉鸨母,若鸨母问我们为何又回来,就说寓所人杂,所以还是回艇上方便。翠姑按照我说的去回告了鸨母,并告诉她:“我们在寓所喝酒吃菜已经饱了,准备些粥来就行了。”
    此时船楼的寮房上酒客已经散去,邵鸨儿让翠姑也陪我们一起上寮房。在寮房坐定,只见喜儿和翠姑的两对绣花鞋已被污泥浸透。仆人送上粥来,三人正是腹中饥饿,便一起吃粥,聊以充饥。
    用过粥饭,三人方闲闲对坐,剪烛细谈。从谈话中得知,翠姑祖籍湖南;喜儿是河南人氏,本姓欧阳,父亲去世后母亲改了嫁,她则被自己的恶棍叔叔卖到了妓院。翠姑又对我诉说妓女行当迎新送旧的苦楚:心中不喜欢却要强作笑颜,不胜酒力却要强作善饮,身体不舒服还要强撑陪客,喉咙不清爽还得勉强唱歌。更有性格乖张的客人,稍有一点不合心意,便摔酒杯翻桌案,并大声辱骂她们,假使鸨母不知情,也不明察究竟,反而会说她们接待不周。最可恨的是,有些态度恶劣的客人,对她们彻夜蹂躏,简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喜儿年轻,又是刚到不久,鸨母还算怜惜。而她,便是在火海中煎熬了。翠姑一边说,不觉眼泪也随之落下,喜儿也在一旁轻声啜泣。于是我将喜儿揽入怀中,好生抚慰。因翠姑是秀峰的相好,我便嘱咐她睡在外间的床榻上。
    从此以后,或十天,或五日,喜儿必定会派人来邀请我,有时她则坐上小艇,亲自到河边来接我。我每次去都邀秀峰一道,不叫别的客人,也不去另外的花艇。一夕之欢,只需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天招翠姑,明日选小红,当地行话叫“跳槽”,有时甚至一次招两个妓女。而我,始终只有喜儿一人。偶尔我独自前去,与她或在平台上小酌,或在寮房内清谈,不让她唱歌,不强迫她多饮,温存体恤地对待她,整个花艇都洋溢着愉悦怡然的气氛,令其他花艇上的妓女都羡慕不已。逢上她们没有客人较空闲时,只要知道我在寮房,必然会来拜访我。到后来,整个扬州帮的妓女,我竟是无一不识了。每当我登上花艇,向我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是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融洽的情分,就算是挥霍万两黄金,也是无法得来的。
    我在扬州帮前后共四个月,花费银元约一百多两,得以与喜儿共度良宵,算是品尝了荔枝鲜果,也是平生快事一桩了。但后来,邵鸨儿强迫我出五百两银子纳喜儿为妾,我怕她一再骚扰,于是作了回家的打算。秀峰很是迷恋此地,于是我劝他买了一个小妾。随后,我们由原路返回故乡。
    第二年,秀峰又去广州,这次我父亲没有允许我去,我便应聘来到了青浦县杨县令的府上继续幕府生涯。直到秀峰归来,对我说起了喜儿的近况。喜儿因我这次不曾前去,差一点寻了短见。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唐朝那位足迹遍及扬州、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杜牧的诗句,而我,也算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了啊!
    我从广东归来以后,在青浦入幕两年,这两年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供记叙。不久,芸和憨园相遇,一时引起议论纷纭,芸因为激愤郁积,导致病情发作。我与程墨安在家门一侧摆了一个书画铺,以卖字售画所得的微薄收入,聊以支付芸的汤药费用。
    中秋节后的第二日,吴云客、毛忆香和王星烂来邀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恰逢我手头正有字画活计不得空闲,于是嘱咐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要是能出城前来,明日午时我们在山前水踏桥边的来鹤庵等候你。”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看守书画铺,我则徒步一人出了阊门前去赴约。到了山前,过水踏桥,沿田埂小路向西不远,有一座门朝南开的庵堂,门前一条小河清流如带。我走上前去敲门,门开,庵中人问:“客官有事吗?”我便告诉他我与友人在来鹤庵相会。
    那人笑道:“你去来鹤,可这里是‘得云’啊,客官不曾见到门上的匾额吗?‘来鹤’已经过啦!”
    我不解地问:“我从水踏桥一直走到此处,未曾见到另外有庵啊!”
    那人向我的来处指着说:“你没见到那边土墙内有很多青翠茂密的竹子吗?来鹤庵就在那里。”
    于是我又返回到土墙边,见到一扇紧紧关闭的小门。我从门缝往内探视,却见院内篱墙低矮,弯曲小径,绿竹猗猗,草木繁盛,满园静寂无声。我轻轻扣门,半晌都不见有人出来回应。这时一位从墙外经过的路人说:“墙洞里有一块石头,要用那个来敲门。”我依言果然从旁边的墙洞内找到一块敲门石,便试着连连敲击,一位小沙弥很快应声而出。
    进门,沿一条小径向里走,经过一座小石桥再向西一转,这才看见悬挂着黑漆匾额的山门,匾额上用粉漆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还附有很长的一段跋文,因脚下不曾停留,也来不及细看。入山门,经过韦陀菩萨殿,见四壁上下纤尘不染,光亮整洁,便知这是小静室了。这时,忽然左边走廊走出一位捧着水壶的小沙弥,我便大声向他询问。不待小沙弥作答,室内立刻传出了王星烂的说笑声:“怎么样?我就是说嘛,三白绝不会失信!”
    随后便看见了走出门来迎接我的吴云客,吴云客说:“一直在等你吃早饭,怎么到这时才来?”一位僧人跟在云客身后,向我行出家人的稽首礼,问过方知,此人是竹逸和尚。
    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有“桂轩”二字,而庭院中的两株桂树,此时正逢丹桂盛开。见到我,星烂和忆香立刻齐声嚷道:“你来迟了,罚酒三杯!”
    席上菜肴精致,荤素俱全,酒则是黄白皆有。我问:“诸位已经游玩几处了?”
    吴云客说:“我们昨天到时天色已晚,今日早晨只去了得云、河亭两处。”
    之后,大家开怀畅饮,直到彼此尽兴。
    饭后,仍从得云、河亭两处重新开始,一直到华山,共游了**处景点,各有妙景佳处,不能一一尽述。华山顶有一座莲花峰,因当时天已向晚,暮色降临,便约定以后再游。一路所见丹桂花开的景致,当以此处最为繁盛馥郁了。我们在桂花树下饮了一壶清茶,便乘山民的轿子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有一间“临洁”小阁,我们回到来鹤庵时,小阁中已置了宴席,摆上了杯盘。竹逸和尚话不多,喜欢静坐,却又好客善饮。酒席开始,我们先折了枝桂花,玩起了击鼓传花的行酒游戏,后来每人又出了一个酒令继续饮,直到二更时分,酒宴才结束。
    此时,看着屋外天月如水,又激起了我的逸兴,便对他们说:“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若酣然睡去,未免太辜负这银辉清洒的美妙之夜。到哪里能找到一处高而空旷之地,登高赏月,才能不虚度这良夜时分呢?”
    竹逸接过话说:“放鹤亭倒是可以登高的好去处。”
    吴云客说:“星烂是带琴来的,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的绝妙清音,带上琴到那里弹奏一曲如何?”
    于是一行人去往放鹤亭。清凉的月夜,四处袭来的桂花香气,穿鼻入肺,暗香馥郁,而沿途所见树木,更是月染霜林,幽然肃立,此时,长空流银,万籁俱寂。身处这拢天匝地的月夜清辉下,直让人心醉神迷。登上放鹤亭,星烂就着月色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琴音缭绕,悠悠不绝,让人顿生飘飘欲仙之感。毛忆香也雅兴大起,从衣袖中取出一管铁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吴云客悠悠说道:“今夜在石湖赏月的人,有谁能像我们这样快乐呢?”
    云客之言是有感而发。因我们苏州每逢农历八月十八,在石湖的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习俗胜会。那一日,湖上挤挤挨挨到处都是游船,彻夜笙歌游乐,灯火不歇。名为赏月,实质是狎妓欢饮、声色娱乐而已。
    不多久,月落霜寒,更深露重,我们才意兴阑珊地返回安睡。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一座无隐庵,极为幽静偏僻,不知可有人到过?”大家都说:“别说到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都是山,那个地方太偏僻了,连僧人都无法长住。前些年贫僧去过一次,庵已经坍塌了。但自从尺木居士彭某重修之后,还一直未曾去过。现在依稀记得以前的路,你们若去,贫僧可自请为向导。”
    忆香说:“就这样空着肚子去?”
    竹逸笑着说:“贫僧已让人备下素面,再让道人携酒盒随我们同去。”
    吃完面,一行人徒步而行。路过高义园时,云客想去观赏白云精舍,于是一行人又折进了白云精舍。刚进门就座不久,一位僧人慢慢走出来,向云客拱手说:“两个月不曾见教,城中可有什么新闻?巡抚大人还在不在衙门?”
    忆香忽地起身骂道:“秃驴!”便拂袖出门而去。我和星烂忍住笑,起身紧随忆香出了门。云客和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客套了几句,也告辞了出来。
    高义园便是范仲淹的墓地,白云精舍就在它的旁边。只见一座轩房正对一面峭壁,峭壁上悬挂着藤萝,下方凿出一丈多宽的水潭,一泓碧水清澈见底,有金鱼在水中摆尾畅游,潭名“钵盂泉”。旁边陈列着竹制茶具和简易炉灶。此地的位置极其幽僻。
    转到轩后,于万绿丛中可俯瞰范园的全貌。可惜的是僧人俗不可耐,让人难有久坐细赏的兴致。于是,我们离开此地,继续前行。从上沙村经过鸡笼山,便是昔年我与鸿干登高的地方了。可叹风物依旧,鸿干已逝,往昔与今时交映在心中眼底,让人感慨万端。
    正在惆怅间,一道湍急的山溪流泉忽然在前方阻住了去路,此时,三五个正在附近乱草丛中挖山菌的村童抬起头来,对我们露出纯真好奇的笑容,似乎诧异这么多人居然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我们向他们询问到无隐庵怎么走,村童说:“前面水更大,不能通行。请你们退回几步,翻过山岭,向南有一条小路,从小路可以到。”
    我们按照村童的指点,翻过山岭向南走了一里多路,接下来越往前,越是竹树丛杂群山环绕,山路上绿草如茵,不见人影踪迹。竹逸和尚走走停停,四顾徘徊辨认,自言自语地说:“好象就是在这里呀,但山路已经分辨不清了,怎么办呢?”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在千竿翠竹中,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些乱石墙舍,于是我拨开丛竹,横穿而入,进去后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扇门,门上写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过望地说:“如果不是你,此地可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桃花源了!”
    山门紧紧关闭着,我们敲了很久,也没有人回应。忽然,旁边另外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衣裳褴褛的少年从门内走出来,少年脸色蜡黄,脚上趿着一双破烂的鞋子。少年问:“客官来此有什么事吗?”
    竹逸和尚向少年行了个稽首礼说:“听说此地幽静,我们十分仰慕,特地来瞻仰游赏。”
    少年说:“这么一个山穷水恶之地,僧人早都离开了,没有人接待你们,请另寻别处游玩吧。”说完,便要关门进屋。云客急忙上前阻止,许诺如果他开门让我们进去一游,必当酬谢。少年笑着说:“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只怕怠慢了客官,哪里还敢奢望酬谢啊!”却是同意了让我们进门参观。
    山门一开,一尊佛像立即映入眼帘。放眼看去,金黄光亮的佛像与林中绿阴相映;庭院的台阶和基石上,积满了如绿色锦绣的青苔;大殿后的台阶,因坡度陡峭看上去更像一堵墙,两旁有石栏杆环绕相护。沿台阶向西,有一块形似馒头的大石,高约两丈,一些细竹环绕栽植在大石底部。再由西向北行走,经一条斜斜的长廊拾级而上,便看见会客厅的三根楹柱紧对着大石的方向。石下开凿出一方小月池,池水一派清澈,荇菜水藻在水上漂浮。
    客堂的东面就是正殿。正殿左边朝西开的小室,是僧人的卧房和厨灶。殿后紧邻一面峭壁,四面树木繁郁,浓荫蔽日,仰头不见天空。
    此时星烂已走得精疲力竭,便坐在小月池边休憩,我也在池边坐下来。正准备打开酒盒饮酒小酌,忽听忆香的声音自头顶的树梢传来,他大声喊:“三白快来,此处有绝妙佳境!”
    我抬头寻找,却怎么也看不到忆香的身影,于是我与星烂循着他声音的方向去寻找。从东厢房出门,转身向北,有一条像梯子一样的石阶,大约有几十级,我和星烂登上石阶前行,忽见一幢小楼掩映在竹林深处。我们来到楼前,登梯而上,见楼上的八扇窗户全部洞开,一块匾额上写有“飞云阁”三个字。
    站在小楼的窗前遥望远方,四面群山绵亘环抱,如绿色的城墙,却在西南方缺了一角,从那缺角看去,遥见远处云水杳杳,白水与蓝天相接,水上隐隐绰绰现出风帆船影,那里,正是太湖。倚窗俯视,风过处,竹梢涌动,此起彼伏,如麦浪翻滚,直让人如痴如醉。
    忆香问:“怎么样?”
    我感叹道:“果然是妙境啊!”
    正惬意间,忽又听云客在小楼西面大喊:“忆香快来!此处更有妙境!”
    于是我们又匆匆下楼,折向西登了十多级石阶,前方忽然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面。估测这里的位置,已在殿后的峭壁上了。地面仍有一些残砖和缺损的基石,大概曾经是某座大殿的地基。站在此处环顾群山,竟比在飞云阁更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的方向一声长啸,顿时空谷回音,群山齐应。我们席地而坐,开樽饮酒,忽然又为没有吃食充饥而发起愁来。那少年此时正要煮焦饭代茶水招待我们,我们便让他改烹茶为煮粥,并邀他与我们一起享用。
    我们问少年,无隐庵为何冷落到如此田地,少年说:“此处地势偏僻,四面又没有邻居,夜里常有强盗出没,庵里只要存了些粮食,强盗不是来抢劫,就是来偷盗,即便是种了些蔬菜瓜果,也多半被打柴的樵夫摘走了。好在这里是崇宁寺附属的寺院,崇宁寺的厨房伙夫每月会送些吃的来,不过也只是在每月中旬送来一石米,一坛咸菜而已。因我是彭家的后代,所以暂时在这里看守,但我正准备离开此处要回家去,我走后这里就真的再无人迹了。”吃完离开时,云客给了少年一圆番银作为酬谢。
    回到来鹤庵,我们雇了只船各自回家。后来,我特意画了一幅《无隐图》赠给竹逸和尚,以纪念这次难忘的惬意之游。
    就在这年冬天,我因替无良友人作担保而受到连累,以致家人失和,父母不愿与我们同住,我和芸便暂时寄居在锡山华夫人家。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到扬州谋生却又资金短缺,想起我的老友韩春泉在上海作幕僚,便去拜访他,再顺便借点盘缠费用。
    到上海后,我因衣衫褴褛鞋底绽开,不能体面地进衙署拜访春泉,于是投了封信约他在城隍庙的园亭中相会。见面后,韩春泉知悉了我生活窘困的现状,慷慨地资助了我十两银子。城隍庙园林是外国商人捐款修建而成的,面积极为阔大,可惜杂乱无章地点缀了许多景点,园后堆叠的假山石,也没有考虑到与景点之间的起伏照应。
    从上海返回的途中,忽然想到常熟虞山有很多风景名胜,恰好有去虞山的顺路船,于是索性乘舟去了虞山。此时正是仲春时节,沿途两岸桃李争妍,春光无限,遗憾的是这一路逆旅行程少了志趣相投的良友为伴。下船后,我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虞山书院。站在书院墙外仰头看去,见书院内绿树与鲜花杂生辉映,娇红稚绿,依山傍水,饶富幽情雅趣,可惜无法进门细观。我一边走一边向路人询问前方的道路,遇到一处支起帐篷卖茶的摊点,便在茶摊坐下来,让卖茶人烹了一杯碧罗春,细细品啜,味道极佳。
    饮茶时,我问起虞山何处景色最妙?一位游客热情地说:“从此处出西关,在靠近剑门的地方大概也算得上是虞山景色最佳之地了。您若想去,我可为您充当向导。”我自然是愉快地接受了。
    出了西门,沿山脚向前走,高低曲折地走了约几里路程,渐见前方一座山峰昂然屹立,岩石上密布着横向石纹。到了山前,却见一山中分,两边的石壁凹凸不平,高约数十仞,若走近前仰头而视,那大石似乎瞬间就要倾倒俯压下来的样子。
    陪我同来的游客说:“相传上面还有洞府,里面有许多人间仙境般的景致,可惜没有路能攀登上去。”
    我顿时游兴大起,挽衣袖,卷衣襟,学猿猴的样子向上攀援,很快便登上了山巅。上去一看,所谓的洞府,深不过一丈左右,顶端有一条石缝,抬头可清晰地看见天空。站在山巅低头往下看,不禁两腿发软打战,感觉随时都会坠落下去。于是我将腹部紧贴着石壁,依附着藤蔓缓慢下到了地面。
    那人惊叹道:“真是壮观啊!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游兴豪迈的人!”此时,我身体疲累,口渴思饮,便邀请那人到山中小店买酒与之对饮了三杯。太阳快要下山,眼看不能游遍山中景致,便一路捡拾了十多块赭石,揣进怀中带回到寓所,又背上行囊乘坐夜班航船到达苏州,又从苏州仍旧回到了锡山。
    这是我苦中作乐、在生活穷困潦倒中聊作快意之游的经历了。
    嘉庆甲子年(公元1804年)春,家中痛遭变故,家父病逝,亲人失和,我无法面对这痛上加痛的现实,准备离家出走,远遁深山终老一生。经友人夏揖山的一再苦劝和挽留,我便暂时居住他家。至八月仲秋,夏揖山邀我同往东海永泰沙,收取花红利息。
    永泰沙隶属于崇明县。出刘河口,大约要航行一百多里方能抵达。永泰沙是新近开辟不久的沙洲地,还没有形成街道集市,遍地都是茫茫芦荻滩涂,人烟更是稀少,只有夏揖山认识的这位姓丁的生意伙伴,在此建了几十间仓库。仓库四周开挖了沟渠河道,筑堤植柳,绿荫环绕,有着世外桃源般的古朴雅趣。
    姓丁的这位生意人,字实初,是整个永泰沙的首户;此外还有一位姓王的会计,他们都是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之人,与我初次见面便如同相识已久的故知老友,没有丝毫生分和隔离。他们热情地接待我们,为置办一桌丰盛的菜肴,特意宰了一头猪;为与我们痛饮欢叙,倾尽了酒瓮中所有的美酒。行酒令时他们只会猜拳,不会吟诗作文;唱歌时也只会大声喊叫,不讲究婉转音律。饮至酣醉,则站起身挥手舞拳,摔跤相扑,畅快游戏。
    丁实初蓄养了一百多头公牛,也不设牛圈,一百多头牛晚上全都露宿堤上。又饲养了些鹅,因为鹅发现异常情况能够嘎嘎鸣叫报警,所以专门饲养,以便及时发现并防止海盗来袭。白天,他们则驱使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渚滩涂间捕猎,捕获的一般多为飞禽鸟类。我也跟随他们身后一起奔跑逐猎,跑累了便在沙滩上就地躺下,虽然力竭,却野趣盎然,惬意满怀。
    丁实初和王会计又领着我们去参观他们筑堤围田比较成熟的地方。见每一处都筑起了高高的堤坝,以防涨潮时大水冲毁园田。堤上有水洞相通,渠水用闸门控制开关,若田地干旱,便在涨潮时开启闸门灌溉;若连日雨水田地涝了,则在落潮时开闸排涝。佃农四散如星,正在田间忙活,随着一声呼喊,他们便立即聚拢了来,称业主丁实初为“产主”,对“产主”的命令和指挥,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朴实诚恳的样子十分可爱。佃农们也有刚正不阿的另一面,若有不义之举激怒了他们,他们便如虎狼般野蛮狂横;然而他们觉得有哪句话合情合理公平公正,则从心底里敬服并听命于你。不管是刮风下雨,昼夜轮转,此地的淳朴民风似乎不随时间的更迭而改变,一往如常,恍同远古重现。
    睡在床上向外观看,能看见远处滚滚波涛。潮水涨落的声音,如金鼓齐鸣,在我的枕畔奏响。
    一天夜里,忽然看见数十里外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像竹编筐篮般大小的红灯,周围红光漫天,仿佛失火了一般。丁实初说:“那里是神灯神火在显灵,不久这里肯定会有新的沙田地要堆积出现了。”
    夏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在永泰沙这么自由纯朴的地方,表现得更为纵情豪放。我也愈加肆无忌惮,在牛背狂歌,在沙滩醉舞,兴之所至,则无拘无束纵情游乐。想来真是平生最为放松心情的痛快之游了。等到处理完夏揖山的事务,直到十月我们才返回苏州。
    若说起我们苏州虎丘的名胜之地,我会首选后山的千顷云这一处,其次还有剑池而已,其余皆是半借人工造景,并且都被脂粉气所污染,已失去了山林的本来面目。即便是新建的白公祠、塔影桥,不过是空有雅名罢了。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脂乡粉队,整个是掉进脂粉堆里去了,徒留一些浅薄的妖冶造型。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有元代画家倪瓒云林手笔的画中意境,并且小石玲珑,林中多参天古木,然而若以宏观全局来考量观察,竟如同草木乱堆在煤渣之上,不过是积了些苔藓,凿了些蚁穴,全无半点山林的深密蓊郁气势。以我第一眼所见之貌来说,确实不知道它有什么妙处可言。
    灵岩山,是吴王夫差昔日所建的馆娃宫的故址所在地,山上尚存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几处名胜古迹,本是寻古探幽之地,而又布局散漫不成规模,地虽空旷却无收束,不如天平山和支硎山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又叫元墓,西面背靠太湖,东面正对锦峰,丹崖翠阁,远看如图画般美丽。当地居民以种梅为主业,花开时节绵延数十里,一眼望去,如香海积雪,所以又称“香雪海”。邓尉山的左面有四株古柏,分别名为“清、奇、古、怪”。名为“清”的那株,枝干挺直,枝叶茂密如翠绿华盖;名为“奇”的,树干倒地作三次弯曲形状;名为“古”的,树顶光秃扁阔,半边树干枯朽如手掌;名为“怪”的,树型则呈螺旋状,树干也呈螺旋状生长。这四株古柏,相传是汉朝以前栽植的旧物了。
    乙丑年(公元1805年)孟春时节,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的弟弟介石先生,率领子侄辈四人去往袱山的夏家祠堂举行春祭,一并给祖坟扫墓,邀我随他们同去。途中顺道先去了灵岩山,然后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赏梅。袱山祠堂的屋宇正隐藏在这一片香雪海中。彼时梅花开得正旺,人在花下,咳嗽吐纳的气息中都带着淡淡的梅香。后来,我曾据此为介石画了十二册页的《袱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追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任职,一路乘船逆江而上,抵达皖城潜山时,上岸休憩并稍作游览。潜山之麓,有元末忠臣、豳国公余阙之墓,墓旁有三间楹堂,名为“大观亭”,面朝南湖,背倚潜山。亭的位置在山脊上,立于亭中向远方眺望,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旁边长廊深深,北窗洞开。彼时正值仲秋,满山霜叶初红,色彩绚丽,灿若桃李。此番秋景可谓别具艳丽飒然之态,让人神清气爽。同游之人有蒋寿朋和蔡子琴。
    城南外还有王氏园林,地形看起来是东西长,南北短,那是因为北边紧靠城墙、而南边面临开阔湖面的缘故。既然受地理条件制约,便很难布局设置,看那园林结构,是采用了重台叠馆之法。它所用的重台法,是在屋顶上修砌月台作为庭院,然后在其中堆假山栽花木,让人身处庭院时,感觉不到脚下另有屋舍。并且,堆假山石的地方,因为要承重,底下便是实的,而上面栽花木的地方,下面则是虚的,所以花木仍可得地气而生长。它所用的叠馆法,是在楼上另建了轩屋,轩屋上再筑平台。上下盘旋曲折,重重叠叠共有四层,并筑有小水池,池水也不泄漏,竟分不清何处是虚,何处是实了。园林的底墙全用砖石砌成,承重处仿照西洋建筑法用立柱支撑。王氏园林巧妙处更在于面对南湖,目光所极,一无阻碍,可驰骋胸怀,纵目游览,更因重台叠馆法可让人登高远望,仅这一点便胜于平地园林,堪称人工造景中的奇绝品了。
    武昌的黄鹤楼位于黄鹄矶上,背后那绵延不绝的一带青山便是黄鹄山,当地人俗称为“蛇山”。黄鹤楼共有三层,雕梁画栋,翘角飞檐,背靠武昌城而屹立耸峙,前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遥遥相望。我与石琢堂冒着漫天大雪登上黄鹤楼,站在楼上凭栏远望,苍茫长空白雪飞舞,眼前一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仙境,直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俯视江面,见往来小艇纵横穿梭,于漫天雪花和浩荡江水中摇浆起伏,如浪卷残叶般随波漂浮。茫茫天地,逝者如斯,让名利之心、逐名之念也为此而变得冷凛淡漠起来。
    楼内的墙壁上题写了很多诗词,实在是太多了,不能一一记全,只记得有一副对联这样写道:“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黄州赤壁在武汉的汉川门外,屹立于长江之滨,刀劈斧削般岿然壁立。因石壁呈绛红色,故名“赤壁”,在《水经》中又被称为赤鼻山。苏东坡在此游览后作了两篇《赤壁赋》,赋中说三国时吴、魏曾在此交战,其实并不是此地。石壁下方是陆地,建有一间二赋亭。
    这一年的隆冬我们抵达荆州,琢堂于途中收到官升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留我们住在荆州,自己前往潼关上任。如此我便未能去四川游览蜀中山水,实为遗憾。当时琢堂入川时,琢堂之子敦夫、眷属以及蔡子琴、席芝堂都留在荆州,暂时寓居在刘氏废弃的园林庭院中。我记得废园厅堂的匾额题为“紫藤红树山房”。庭院的台阶以石栏杆相围,园中辟有一亩见方的水池,池上修建了一间小亭,有石桥与小亭相通。亭子后面堆土山,垒山石,杂树丛生,草木芜杂。园中其余的地方大多是空旷之地,而楼阁都已经倒塌倾颓了。
    滞留他乡,无事可做,日子便忽然悠闲了起来,整日不是吟诗歌咏,就是外出游览,或者聚会清谈。至年终岁暮,虽然所带银两已是捉襟见肘,但所有人都是上下和睦,相处融洽,大家合计着典当衣物,买酒欢聚,并准备了锣鼓来敲打贺岁。每夜必是要欢饮的,每次欢饮又总要行酒令,尽兴而为,好不热闹。逢上银两不济特别窘困时,便只能喝四两烧刀子白酒,即便如此,也总要讲究饮酒的规矩,因此,也能尽兴一夜欢饮。
    某一日,偶遇一位姓蔡的同乡,因与蔡子琴同姓,蔡子琴便与他叙谈宗谱,发现竟是子琴同族的子侄辈,于是请他为我们作向导,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蔡同乡于是领我们去游玩位于府学前的曲江楼。昔日唐朝诗人张九龄任荆州长史时,曾在曲江楼题诗吟咏。宋代思想家朱熹也曾留下“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的诗句。
    荆州城还有一座雄楚楼,为五代时南平王高季兴大筑重城时所复建。此楼规模宏大,高峻巍峨,登楼远眺,可极目数百里之广。而城中布局更见精致,绕城傍水,遍植垂柳;湖面上,小舟荡浆往来,极有清新画意。
    荆州府的衙署是当年关羽的帅府所在地,府衙正门内有一座青石雕筑、残缺不全的马槽,相传正是关羽所乘赤兔马的食槽。
    我们又去城西的湖畔慕名寻访东晋人罗含的旧居。罗含极有才干,曾被桓温誉为“江左之秀”,致仕后在荆州城西建屋隐居。遗憾的是此行并未找到罗含故居。随后我们又去城北寻访战国时辞赋大家宋玉的故宅。昔日“侯景之乱”中,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奉命抵御,兵败后逃至江陵荆州,便居住在宋玉的旧宅中。后来旧宅被改作酒家,现在更是难以辨认了。
    这年除夕,正是一场大雪之后,天气冷冽严寒。因客居他乡,献岁恭贺也好,上门发春帖也好,自然少了这些繁文缛节贺岁的烦扰,每天我们只由着自己的喜欢,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为新岁增添一些喜庆的快乐。不久,春风拂荡,花蕊初绽,一场绵绵春雨湿濡了春日阳尘。在这明媚春日,琢堂的妻妾们要带着小儿女们顺江而下去潼关团聚了。石敦夫于是重整行装,带着一行人离开荆州,由水路进发,最后在樊城登陆上岸,直奔潼关。
    这一路的行程又是道阻且长。从河南灵宝县西出函谷关时,见关上刻有“紫气东来”四个字,传说因为老子曾经骑着青牛路过此地。出关后,两座大山夹道对峙,小道极为狭窄,只容得下两匹马并驾行走。如此继续往前约十里路程便是潼关境内。只见左面背靠峭壁,右边濒临黄河,而关,则在山与河之间,位置险要,扼咽喉而雄踞,重重关楼,垒垛叠障,建筑极其雄伟,气势堪称威严。然而关中车马稀少,人烟寂廖,是个偏远寂静之地。韩愈曾有诗云:“日照潼关四扇开”,大概说的也是潼关的冷落孤清吧?
    潼关城中的官职人员,在观察使之下,仅设了一名别驾。道台的官署紧靠北城而建,官署后有一座三亩见方的花园。东西两侧开挖了两座水池,水从西南墙外引进,一直向东流入两座水池的方向,中途又分作三道支流:一道向南流入大厨房,以供日常生活用水之需;一道向东流入东池;一道向北再折向西,从石螭的口中喷入西池,再绕流至西北方向,此处设了一座水闸向外泄流,水又绕着城墙脚转向北方流去,最后穿洞而出,流入黄河。清清流水在这细密如网的水道中日夜环流不息,周而复始,不觉让耳目也瞬间清朗了起来。
    院内栽植了许多翠竹和树木,枝繁叶茂,浓荫蔽日,仰头而不见天空。西池上建有小亭,莲花绕亭盛开,娉婷可人。东边有三间门向朝南的书室,庭院中有葡萄架,葡萄架下有方形石桌,可以对弈下棋,也可以三五友人对酌。其余都是遍植菊花的园圃。
    西边有三间朝东的轩屋,坐在其中可聆听水流之声。轩屋南边有一扇小门可通向内室。轩屋北面的窗下另外开凿了一座小水池,小池的北面建有一座小庙宇,庙宇内供奉着花神。园子正中位置、紧靠北城墙建有一座三层楼屋,楼与城墙等高,可俯视城外的汤汤黄河。而黄河的北面,则山如屏障,连绵不绝,那里已属山西地界了。噫!这真是千姿百态,蔚为大观啊!
    我的居所在园中的南边,房屋的形状仿若一只小船。庭院中有一座小土山,山上建有小亭,登上去可俯瞰园中全貌。屋宇外绿荫四合,清凉舒适,即便是炎炎夏日,也是没有暑气侵袭的。因屋子形如小舟,琢堂便为我的居所题写匾额为“不系之舟”。这是我从幕以来最好的居室了。土山间种有数十种菊花,可惜还未等到含苞绽放,琢堂便又调离此地,迁任山东巡抚去了。他的家眷也都移居到潼川书院暂住,我也离开这让人留恋之地,随他们一起搬到了书院。
    琢堂先行赴任后,我与蔡子琴、席芝堂等人闲下来无所事事,于是便结伴出游。某一日我们骑马去华阴庙,路过华封里,此处便是《庄子?天地》中所载,唐尧巡视华封时,华封人拜见尧,祝他多福、多寿、多男子的地方,即尧时“三祝”处。华阴庙内有许多秦汉时栽植的槐树和柏树,高大繁茂,主干粗壮均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其中,有古槐枝干团抱着柏树生长的,也有古柏枝干团抱着槐树生长的,形态各异,古雅苍劲。
    华阴庙的殿廊内庭中有很多古碑,其中有北宋道教宗师陈抟书写的“福”、“寿”二字。华山脚下有玉泉院,传说便是陈抟老祖得道成仙的地方。院中有斗室大小的一个石洞,洞内的石床上塑着陈抟的卧像。此处泉水清澈,沙石明净,水草多为绛红色,泉水流势湍急,四面翠竹环绕,环境幽雅宜人。
    洞外有一座小方亭,匾额上题写着“无忧亭”三字。旁边有三株古树,树皮的纹理像裂开的焦炭,树叶的形状如槐叶,颜色却比槐叶略深,不知树为何名,只知当地人将它称为“无忧树”。放眼遥望,华山之高,不知有几千仞,可惜未能携带干粮去一登高峰。
    归途中,见林中柿子已经黄熟,色泽十分诱人,于是我在马上顺手摘了一个来吃,尽管当地人善意地大声阻止说不能吃,可是我没有及时听从劝告,将柿子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涩麻之味顿时流入口腔唇舌,那味道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忙不迭地吐出,又急忙下马寻山泉漱口,半晌方能开口说话,引得当地人大笑不止。原来,柿子摘下后是需要用沸水煮一遍,才能去除涩味的,我哪里知道这个诀窍呢。
    十月初,琢堂从山东派专人来接家眷人等,我们终于离开潼关,由河南进入山东。
    山东济南的府城中,西面有大明湖,湖畔有历下亭、水香亭等几处名胜。夏季,柳荫浓处,莲花香来,于湖上载酒泛舟,是极有幽趣雅意的。我在冬天曾去湖畔游览,但见几株残柳衰颓地支楞在湖岸边,而湖面上,烟笼轻寒,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水分作了三处泉眼,从地底喷涌而起,如烧滚的沸水一样。凡泉水一般都是从上方流向下方,唯独趵突泉由下往上喷流,此为泉中奇观了。泉池上有楼,楼上供奉了吕洞宾像,游客一般都在此品茶休憩。
    次年二月,我从济南去莱阳幕府入职。直到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秋天,琢堂被任命为翰林,我也离开山东跟随他去了京城。人们广为传扬的登州海市蜃楼的奇妙盛况,我便无缘一见了。
    册封琉球国记略(《海国记》)
    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朝廷颁发圣旨,将册封琉球国国王。奉旨担任册封正使的是太史齐鲲,担任副使的是侍御费锡章。还有一位吴地苏州人氏,姓沈名复、字三白的人,作为正使齐鲲的随身记录人员,也随册封团前往琉球。
    二月十八日,册封团一行启程离开京城。这一年恰逢闰年,直到闰五月二日,才从福建省城的南台登舟,准备正式出海向琉球航行。舟长约八丈多,宽两丈有余,船身黄色,远远望去,旌旗飘扬,蔚为壮观。
    登舟的第二天,两位册封使恭敬地捧诏书前来。担任此行护送官的,是福州左营副将吴安邦(注:此处可能误记,吴安邦其时官衔为“游击”),他所率领的二百二十名兵将,分乘两艘船只,每船皆设置了炮位。册封使与随从同乘一艘船,此船称为“头船”,船上包括舵手、兵役共四百五十多人,每人皆配有腰牌以示身份证明。
    启程后,册封船乘风破浪,日夜兼程,每日航程大约一二十里。到五月十一日,才出五虎门向东行驶。只见眼前一片苍茫无际的海域,海水呈葱绿色,并且由近及远,颜色也渐深渐蓝。十二日,船过台湾淡水。十三日上午大约**点,看见了钓鱼岛,从海上远远望去,钓鱼岛的形状如搁置在水上的笔架一般。随后参照以往惯例,册封船遥祭黑水沟海神,再向天后妈祖叩拜祈祷。此时,忽见一群大如海鸥的白色燕鸟,绕着樯帆上下翻飞。幽深暗蓝的海面,衬着这飞舞的白色鸟群,显得神奇而明丽。这一天,海风也开始变势转向。十四日早晨,天色大明后,隐隐绰绰看见了前方的姑米山,此时已进入琉球境内了。十五日中午时分,只见苍茫的海面上,一带远山隐隐浮现,形如传说中有角的虬龙。琉球古称“流虬”,正是因为形似虬龙浮水的缘故。
    册封船与琉球相距三四十里时,于船中点炮,顷刻间三声炮响,声如震雷。片刻便见大约几百只小艇,向着册封船方向随风逐浪蚁聚而来。其中一只船首先前来投帖送礼,船上插有小旗,旗上写着“接封”二字。首轮前来迎接的官员戴紫绫帕头巾,插金花银柱簪,这是琉球国的紫巾大夫。他所率领的几百号小艇,都由独木打造,长不满一丈,宽也只有两尺多,两只小艇并在一起,很像一条条比目鱼。那些人手执短棹,分作两行,拖引大船的纤绳前进,那情形仿佛一只大虾正在摆动它的虾须。其中头戴红帽、举旗敲锣的人,是船帮领队的秀才官。
    不久,又有船只鸣锣而来,这是第二轮前来迎接册封船的法司官,他向册封船投上自己的官衔名帖,并行请安礼;第三轮迎接册封船的是琉球国的国舅,他率翻译官亲自登上册封船参谒迎接,册封使下令辞免了参拜礼仪。
    在众多琉球船只的恭迎拥护下,册封船来到了琉球府城所在地入口,此处名为“那霸港”。只见港口的南面,群山如屏障般耸峙起伏;北面筑起的石堤气势雄伟,如天上长虹般壮阔蜿蜒,时刻防御着潮汐的涨溢。石堤的最前端,一座小山伏卧如虎,山上设了炮台。
    册封船即将抵达时,只听大炮三声,随后金鼓铜角诸般乐器齐声喧响,逾万人的迎接队伍整齐排列在前方。进入港口,方看清奏乐的人列队排班,分为左右两行。前方分别插着两面镶了红边的黄旗,旗上大书“金鼓”二字,黄旗后依次排列着两名号筒手、两名喇叭手、四名鼓手和四名锣手。悠扬悦耳的音韵声中,间或夹杂着“角角咚咚”的锣鼓之声。此时聚集在两岸旁观的琉球人,约有数万之多,到处是人影憧憧人头攒动,以至于男女性别都无法分清。
    册封船因太沉而不能靠岸,琉球人便在岸边横放一只小船,架木板作浮桥,与册封船连接,人可从浮桥上岸。岸上有三间亭屋,匾额上题写着“却金亭”,即将被册封的琉球国世子已在此迎候,他自称琉球国世孙尚某,亦像大臣一样手持红色的手版,头戴帽翅弯曲向上的王冠乌纱帽,穿深青色龙袍,金袍带,黑短靴,容貌清癯,年仅二十二岁,此时正跪在亭中迎接册封使的到来。
    正使齐鲲持节符、副使费锡章捧诏书已站立船头,又听三声炮响,正副使才下船登岸,将节、诏恭敬地供奉于龙亭之中。随后正副使二人皆乘八抬大轿前行。行至中途,在迎恩亭前停下,琉球国世子在亭中摆设香案,并率领众官向册封使行三跪九叩接诏礼。行礼完毕,世子在前面引路,来到专为接待册封使而设的天使馆。
    天使馆的正厅叫“敷命堂”,世子恭迎正副使将敕封诏书安奉在敷命堂正中位置,随后,正副册封使站立左右,世子率领众官行请皇帝圣安礼,又与册封使行宾主礼。请册封使入座、敬献三道茶,礼节完毕,世子便告辞离开。正副使将世子送到庭阶下,世子回礼揖让,最后乘八抬大轿回宫。
    十六日,恭迎天后妈祖神灵进天后宫。正副使出天使馆,去各庙宇烧香,以答拜世子。回天使馆后,在大厅升座上堂,随后,护送武士官率领水师官兵身披铠甲武装整齐地排队进来参见,此举是为了彰显中华朝廷的威慑和强大。
    天使馆的布局设置参照了中华国的建筑格局。馆前竖两根旗杆,旗上写着很大的“册封”二字。旁边设有吹鼓亭,于每日的早、中、晚奏乐三次,奏乐时对着中门排队站立,金锣画角交相齐鸣,与之前在海边迎接册封使所奏的音乐相同。演奏完毕,乐手便各自散去。
    东西两边辕门外,铺满了莹白如雪的白沙。仪门内便是敷命堂了,后面有一间穿堂,可以通行到第四进的后堂。敷命堂的东边,有一幢名为“长风阁”的楼屋,那是正使起居的地方,西边则是副使的起居室。登上阁楼可放眼远眺。东西两边的廊屋共有二十间,册封团的随从官们居住在那里。
    天使馆四周的围墙十分厚实,由粗砺的石头砌成,石上有很多皱折的石纹,还有很小的孔洞,形似骷髅。墙顶种植了一些绿草植物,草叶极像莴苣的叶子,不需要土却可旺盛生长,秋冬不枯,长势繁茂。
    到七月初一,将首先举行追封琉球先王的御祭礼仪。随从官共四人,分别是捧诏官、捧节官、宣诏官和捧帛官。提前一天,翻译官呈上礼仪规程册目,备好轿子和马匹,请册封使的随从官到先王庙中,排练即将举行的典礼仪式。那轿子形如鹤笼,用竹篾编织而成,外面以黑漆涂就,里面糊上白纸,轿顶有一个大圆环,中间插进一根木头制成的轿杠,两人抬起行走时,轿子离地只有五寸多。乘轿人从轿子左边进入,盘膝坐于轿中。轿内也备有靠垫、痰盂、烟具等物;马匹看上去如小马驹般大小,剪去马鬃后,外形倒更像驴。这种马非常顽劣,乘坐时需有专人在前面牵拉才行。马身上的鞍、鞯、踏、蹬等配饰,与中国稍微有些差别,起步行走时,脚步十分细碎,极像四川的小马。
    上午九时以后,从官乘坐的轿马出了东辕门,然后经过孔庙,到安里桥,一路均十分平坦。过安里桥几步远,便到了琉球国的先王庙。四面群山环抱,先王庙位居群山之中,触目所见,林木高大,浓荫森郁。树木的叶子形似柿叶,却比柿叶颜色更为深绿,此树名叫波罗蜜树。
    先王庙东西两边有大红朱漆牌坊,中间为三圈门,顶端平坦,没有匾额。沿石阶向上,有三间厅堂,堂中摆设了册封使和世子的座位。再向里进入后堂,便是先王殿。殿有五间,两边有十多间廊房,殿中神位前设置了三座御案,中间是奉节案,左边为奉诏案,右边是奉帛案。大殿西边的廊檐下,朝东南方向设了一座开读台。
    到了第二日早晨,正副册封使出天使馆,先到各庙烧香。烧香完毕返回后,三法司及琉球国官员们已备好龙亭、彩亭和金鼓仪仗等,聚集在天使馆门外。待天使馆门开后,乐手奏乐,琉球国众官员参谒完毕,便迎接龙亭和彩亭进入使馆。册封正使双手捧节,副使捧诏,两人皆穿朝服。从官身穿五品蟒袍,缓步走向正副册封使,恭敬地接过节、诏、币、帛等,分别安放在龙亭和彩亭中。在此过程中,其余随从官员肃立两旁。
    此时台阶下开始奏乐,引礼官就着音乐唱排班,琉球官员悉数跪下,行九叩礼。鸣炮,琉球官员前面作导引,随后仪仗队全班出动。仪仗队皆是中国兵士组成,身穿统一号服,大约有一百多对。紧随其后的,是册封使的仪仗扈从。再后是彩亭和龙亭,彩亭在前,龙亭随后。其余从官、僚佐、使臣等,皆张红盖车篷,乘马车相随于龙亭之后。两位册封使都乘坐八抬大轿。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从高往下,虽拥挤得像层层叠叠垒列的鱼鳞,却秩序井然安静异常,丝毫不闻半点喧哗,只听得这浩大队列中的马蹄踢踏而已。
    到了安里桥,琉球世子身穿紫色袍服,头戴乌纱冠帽,已率领众官在道路左边俯伏迎候。龙亭暂时停驻路旁,世子与众官平身,两位册封使下轿,缓步上前,分别站立于龙亭两边。此时引礼官开始高声唱:“排班——”,世子与众位官员行三跪九叩接诏礼。行礼完毕,世子率领众官步行在前面作引导,直到先王庙门前,由东边圈门进入,立于堂下。册封使下轿走出,各位从官也下马,扶着龙亭由中间的门进入,来到庭中。随后,捧节官将符节授予正使,捧诏官将诏书授予副使,正副使一起来到先王殿,各自将节诏供奉安放于事先设定好的御座上,然后退到东边台阶平地上,面朝西站立。宣诏官则面朝东站立在开读台下。两边廊殿上的乐手开始奏乐,引礼官导引世子由东边台阶走到香案前,面朝北站立。侍奉世子烧香的人跪着向世子进香,世子也同样下跪。三次上香完毕,引礼官继续导引世子回到东边台阶平地下站立。世子与众官在各自的拜位站好,继而行三跪九叩拜诏礼。
    行礼结束,停止奏乐,世子退到东边廊庑的世子神位前,向西站立。音乐又起,正副册封使手捧节、诏站立正中,随后,捧诏官由东边台阶下缓步走上前来接过诏书,在中门将诏书高高举起,下台阶后,在黄伞张盖下走上开读台,宣诏官紧随其后来到开读台中间的香案下。奏乐停止,引礼官开始唱跪礼,世子及众官全部向北而跪,俯伏于世子神位下。引礼官又唱开读,宣诏官于是立在香案正中大声宣读册封诏书。宣读完毕,仍然手捧诏书走下台,由黄伞张盖,从中门走进,交给副使,副使仍将诏书安置在之前的御座中。
    引礼官导引世子及众官回归各自的拜位,再行三跪九叩谢封礼。引礼官唱退班。退班后世子进入先王庙,请册封使暂时休憩片刻,随后更衣、献茶。
    追封仪式完毕后,世子更衣,穿黑袍、束角带,来到先王神位前,正、副册封使与之前一样分立在御案旁边。随后,法司官分别将诏书和祭文恭敬地供奉于先王庙中,册封使来到先王神位前,行一跪三叩礼,琉球世子及众官也都在侧面俯伏行礼。礼毕,引礼官再唱退班,世子捧先王牌位,从东边台阶进殿,将牌位在殿中供奉完毕后,向册封使行谢封礼,一跪三叩首,册封使答谢并回拜。
    御祭礼仪完毕后,世子又更换一套服装,册封使也更衣,随后一起来到前面的殿堂,互行相见安坐礼。册封使面朝南坐在中间,世子面朝东北坐在西边。此时不奏乐,世子亲自向册封使敬献茶酒,册封使推辞谢绝,随后紫巾大夫代世子敬献。册封使又向世子回谢敬献茶酒,世子也起身推辞婉谢。然后宴席开始,从官则在设在西边庑殿的宴席就座。宴席上的酒食都由秀才官跪着一一敬献。法司官在主宴席边设了旁席作为陪宴。
    酒宴结束,世子在前面导引,册封使一行仍旧来到御案前,册封正使双手捧节,授予捧节官,由捧节官将节安置在龙亭中。册封使走到台阶下,与世子拱手作别,各从官也与法司官相互拱手道别。出了庙门,琉球世子率众官先行,到安里桥停下,等到龙亭及册封使来后,世子及众官一齐跪在地上送别,册封使又下轿与世子揖别,方才打道回天使馆。
    当天晚上,世子又派官员来天使馆叩谢册封使。次日,册封使也派巡捕官到王府答谢世子。
    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才正式举行册封国王的庆典仪式。在此前一天,册封从官先到王府进行庆典仪式的排演。从官先由先王祠堂向东走,翻越两座小山岭后,又走一段山脊,虽是山脊,路还算平坦,俯瞰山岭下,居民的屋舍星罗棋布,田园风光如锦似绣,四面竹树茂密,森然馥郁。
    行走大约三四里后,忽见前方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书写着“中山”二字。继续往前约百步远的距离,又出现一座牌坊,上面写着“守礼”二字。路中间筑了一座由石头围砌的方形土台,台上种植了一株铁树,按照风水师的说法,连绵山势为龙,这石台铁树便是龙头所在了。绕过龙头,见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拨开林木,眼前是密布的围墙和楼宇,最高处是巍峨雄伟的宫殿,原来,已经来到中山王府了。
    王府大门朝西,上端有敌楼。进门后向南转,地势便高出了几个台阶,有一道门是朝北而开的。旁边有一泉水池,在泉石中间雕凿镶嵌着龙头,泉水恰好从龙嘴喷流而出。此处是中山王府的祥瑞之脉,名为“瑞泉”。泉上有门,得名便叫“瑞泉门”,门上设置了计时报更的滴漏台。
    再向东走,进入第三道门。在平坦宽阔处,并列着朝南而开的三道门,威武雄壮,气势不凡。进门便是国王宫殿,迎面而见一条非常宽广的甬道,上面铺着紫色方形的大石砖。从甬道进去是五间正殿,上殿台阶宽约一丈,高五尺有余,旁边用白色的石栏杆相围护,将坡级分为三道,正中坡级的两旁竖立着一对盘龙石柱。
    殿中并不设宝座,只有一座高仅一尺多的平台,名为“临政台”,四周围护着朱漆栏杆,也像普通居民家中一样,地上铺着脚踏绵。台后有一座金制的围屏,围屏上面是御书楼,凡历来中国皇帝所赐的匾额,全部悬挂在御书楼中。东西两旁的便殿和廊庑,各有三大间,是册封使宴会饮酒的地方,两旁的墙壁上也悬挂着历朝历代册封使赠送的匾额。打开后窗,可以看到浩瀚的大海。回首室内,华彩栋梁、朱红廊柱,显得古朴而奢华。台阶中央,另外设置了三座御案。在东边位置,面朝西设置了一座高约一丈的开读台。甬道中,铺设了国王的拜位,那拜位不过是草席编织之物、只在四周镶了一圈红边作装饰而已。
    次日,册封使与文武官员及僚属来到王府,随后在王府进行的册封盛典,与之前的追封礼仪各项程序基本相同。册封礼后,世子才开始称为国王。国王行九叩礼,之后在西边便殿宴请册封使,献茶和敬酒也和追封仪式一样。只是围观的群众比追封仪式时人数更多,新增加的观礼人群中,很多是琉球官员的眷属们,他们在路旁设了帐篷帷幕来观看。加上扶老携幼的,大约有几万人之众,真是场面壮观啊!
    第二天,国王更衣,换了袍服和冠帽,衣帽式样与汉朝黄门官的穿着相类同。国王乘坐龙辇,龙辇中是朱漆描金座位。前后十六人用四根大杠将辇抬起来,辇高与盖檐相齐,仪仗队列首先是四对大方旗作为前导,紧随其后是六对仪仗长杆刀、六对仪仗长杆枪。后面还有十多对形状如月斧、画戟和狼牙槊的仪仗用具,都是柄长一丈多。还有一顶三檐大红伞、两组金鼓乐队夹杂其中。靠近龙辇的位置,侍从依次手举四对长杆大鸡毛帚、一对大翎毛扇、一对形如满月的团扇、一把大兜扇和两对提炉。扶龙辇的,都是紫金大夫和翻译官等,他们步行随龙辇前进。又有装束如红衣人的十多位儿童,分别手执拂尘、团扇等物,也扶着龙辇前行。
    国王到天使馆后,与追封礼仪时一样,向册封使拜谢。从王府到天使馆途中,皆分路段进行了精心的点缀布置,或编一道矮竹篱,旁边排列着盆花;或垒起假山,四周栽植松柏树木。鹿鹤造型几可乱真,纸扎花卉群芳炫目,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按照旧制,逢五的日子国王要派遣官员向册封使请安,逢十,国王要亲自上门拜谒,但册封使再三辞谢,于是逢十的日子,国王便不再上门,派国相来参谒。国相参谒时,根据礼仪制度,册封使在厅堂摆设公座,国相和三法司行礼,册封使离开座位起身站在旁边,并回以拱手礼。随后,紫金大夫端正站立,其余人等端坐椅上,静候紫金大夫行叩首礼后退立一旁。从官相见,只是按照交际礼仪,相互长揖而已。
    根据《琉球国传》的记载,自汉朝时琉球建立天孙王朝以来,国王都姓尚(注:史载,1430年,才由明宣宗赐姓琉球统治者“尚”姓),直到明朝洪武初年,才与中国确立宗藩关系,奉中华之国为宗主国。
    琉球原本有山南、山北、中山三个王国,直到本朝初年才合并为统一的中山琉球王国。琉球国四面全是山地,却并没有高峰,也没有城郭,国境约宽数百里,中间分为三座府城,国王居住在首里府,也叫“守礼府”,执掌国政的重臣也居住在这里。第二座府城是久米府,明朝永乐年间很多中华居民迁入此地,教给他们当地的文章经籍,有二十四姓,此后世代居住于此,负责整理公文案牍,类似于中国的翰林院一样。第三座府城是那霸府,所居住的都是商贾人士。琉球国的官宦,都是世代为官世代享受俸禄的,虽然也仿照唐朝制度,以科举作诗来选拔读书人当官,但真正应考的其实都是官宦子弟。
    琉球国铸造并使用的钱币称为宽永,其他国家的一两银子在此可兑换一千六百文宽永钱。琉球国的刑罚中没有斩刑、绞刑、枷刑和号刑,有人犯罪则送到三法司追究查办。罪责轻的,用杖刑拷打;罪责重的,给他一只独木舟,连人带舟逐入大海,任他孤舟漂泊,最后一纸诏书将他发配充军;罪大恶极难以平民愤的,则剖开他的腹部将他投进海中。
    琉球国居民的主食为红薯。红薯一年三熟,每担的价格不过百文钱而已。也种植粟谷、小麦、稻米和土豆,但这些农作物,当地人却嫌吃不饱肚子,只在来客预备宴席时再派上用场。琉球人多穿麻布衣服,不崇尚养蚕种桑。
    隶属于琉球国的岛屿,共有三十六座,有的距离府城很远,有的相对较近,却都隔着重重海洋。家禽鸟类同中国大致相同,倒是长鳞和长介甲的,大部分都是海洋生物,有一种大海虾如量米的升斗那么大,还有一种大螃蟹形状大小如草编斗笠。而鱼类,或红或蓝,色彩斑斓,难以用文字来形容,味道却很腥,也不好分辨到底是好是坏。琉球国出产烧酒,也出产红酒,还有一种白酒看上去像乳浆,是琉球国的女子将米粒嚼碎后酿造的,味道较甜,只略微有些酒气罢了。
    在琉球国,几乎看不到身材高大彪悍的人。此地物阜民丰,治安良好,从没听说过有偷盗事件发生。街市中没有店铺,也没有茶馆酒店。房屋四周布置了很多抵御潮水的设施,房屋不是很宽大,也没有三间通连的大房间,四壁用木板加以固定。室内都铺着高出地面两尺多的地板,地板上铺着类似于席垫一样的厚布,名为“踏脚绵”。不论男女,都是席地而坐。门窗上凿出两条细槽,门窗底部嵌合在细槽中,将门窗来回推拉重叠,可以将门窗开启或关闭。柱子都是方形的,看木质像是黄杨木,打磨得非常光滑细腻。
    房屋的庭院前也有假山,造型大多是中间凹陷,形态玲珑别致,平地上铺了白沙,四周植了花卉树木。整个场景放眼看去,是花光树影错杂相映,花卉山石各尽其妍,一派清幽盎然。也有在四周编竹为篱笆的,而房屋则掩藏于竹篱之内,更是绿荫扑面,蓊郁宜人了。琉球国这样的民居终日都是寂静的,行人稀少,也听不到吵架斗嘴的声音,只偶尔传来悦耳动听的丝竹弦歌之声。
    天使馆的西边有女子集市,集市中的所有器皿、食物、布匹、旧衣、新鞋等等,都由妇人放在头顶上一一运来。到集市后,妇人便坐在地上出售商品。这些妇人当地人称为“爱姨”。琉球国凡是负重的活计,男的都用肩膀挑,妇女则用头顶戴。令人称奇的是,无论是米粮、油酒,还是包裹、箱笼,即便是重达百斤,这些妇女都能够将它们顶在头上,从来不用担心会倾覆坠落下来。
    琉球有医师却没有占卜师和星相术士,有和尚无道士,也没有优伶艺人和尼姑。
    境内有一座寺庙名为“乐善”,位于天使馆后面,一道竹篱笆,低矮的庙宇,寺庙的外墙也没有涂丹漆,环境却是幽雅宜人:寺院内曲廊环绕,浓荫蔽日;庭院中开凿出一方小水池,池水清澈,金鱼游泳。整座寺院,绿树小池,竹篱曲径,不闻钟磬之声,不见尘俗之念,颇有世外幽趣。
    还有一座定海寺,位于那灞港那条长虹形的石堤中间,北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琉球国也有孔庙,在天使馆东面约半里处,规模样式与中国大致相同,只是庙殿和庙庭比较矮小,每天分派没有位阶的士族子弟、也就是秀才轮流值守。
    琉球国的冠服制度规定,男子年满十六岁便要剃掉头顶中心的头发,留下周围的鬓发,挽成发髻,上面插一枝长约三寸的梅花簪。梅花簪的使用也很有讲究,国王和国相、法司官用全金打造的梅花簪;紫巾大夫插金花银柱梅花簪;其余官员统一用银簪;而黎民百姓则用铜簪。帽子的式样为长圆形,帽顶方平,很像僧尼所戴的帽子,而前后两边有黑色的折叠纹。
    有职业的人戴红绫头巾,大夫级别的戴黄绫头巾,紫金官以上级别的戴紫绫头巾,国相和国舅则戴紫色锦缎头巾。普通百姓戴深黑色荷叶巾,地保戴绿色麻布头巾。
    琉球人的衣服大体来说形如道袍,长领,袖筒宽约一尺四五寸,颜色大多流行红色和青绿色,家常便服的颜色则各随自便了。衣服外面要扎一根宽约四寸多的带子。
    从国相到普通百姓都穿草鞋,当地人称为“撒霸”,式样与中国的草鞋类似,却从鞋底部位向上引出一块横梁,再与一根高约半寸、同样从鞋底立起的中枢相连,穿时将脚背套进横梁,用脚大拇趾和脚二拇趾夹住那根中枢。因此,琉球人左右两只袜子的顶部都会各开一叉,以方便脚趾夹住“撒霸”的枢,左右两只袜子是不能弄错的。袜子很短,穿在脚上只到脚踝,然后用带子扎起来,男女穿袜都是这样。
    琉球的女子是不缠小脚的,也不刮脸除细毛,不穿耳洞,头发不梳成发把,却用头油和发腊涂抹后,挽在头顶正中,看上去形如牡丹,这就是所谓的牡丹头,非常光亮,像涂了油漆一样。女子所用的发簪长七寸,像小指头一般粗,上面刻了八角形楞槽。簪头形状如调羹,向前面倒插着。簪子的材质是金还是银,也要看品级而有所区别,视夫人的品级而定。民妇则用兽角簪或玳瑁簪。
    琉球女子所穿的衣服也和男人的长袍一样,却长及地面。女子的衣服不束带,也不系扣,将里面的衣襟放进裤腰内,走路时,用右手拽着外面的衣襟。尚未出嫁的女子,则在衣服外束一条汗巾以示区别。衣袖宽窄不一,也有宽至两尺多的。琉球女子年过三十后,要在手背刺上黑点纹身,年纪愈大,黑点也愈多,到老年后,手背上几乎全黑了,这其中有什么风俗缘故,实在是解释不清。
    琉球人的交际习惯是:每逢有客人上门,客人总将“撒霸”脱下放在门外,进门后坐在地上,这时主人出来,相互行鞠躬点头礼。然后,必有一个侍童端着桃形茶壶,斟上半杯茶,主人接过后举起敬给客人,客人接过茶杯,高举到与额头平齐的位置再饮用,这样做是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递接其他物品也是一样。
    客人来后也抽烟,每人面前各放一只烟具筒、一只炉子和一个痰盂,这些物品总称为“打巴古棚”,因为烟称作“打巴古”,烟盘称作“棚”,所以合称“打巴古棚”。烟筒的长度只有一尺多,烟味却非常辛辣。主客相向对坐后,或者清谈,或者下棋,疲倦了则就地躺卧休息。
    每逢举行宴会,总是十分节俭,菜不超过四样,用一个分格的黑漆菜盘分开盛装着。酒也只有一小杯,用朱漆小盘子托举着,在桌上一一传递着饮用。酒醉时便或坐或卧,或歌唱或呼喊,纵情而为,尽兴而乐。
    琉球人将吃饭称作“屋满”,将米粥称作“渥该”,吃称作“三小里”,鱼称“游”,肉称“犔”,鸭称“鸭飞拉”,蛋叫“科甲”,猫称“抹牙”,油叫“暗淡”,米称“科”,去叫“一逈”,今天叫“初”,明日叫“阿爵”,游玩叫“阿嬉脾”,拿来叫“莫给科”,好称作“秋喇沙”,不肯、不要、不好统称为“没巴歇”,不懂叫“悉各朗”,一叫“抵几”,二叫“打几”,三叫“米几”,四叫“又几”,五叫“一几几”,六叫“荣几”,七叫“捺捺几”,八叫“牙几”,九叫“谷谷奴几”,十叫“拖几”。只有茶仍然叫“茶”,衣架还叫“衣架”。衣称“衾索”,面叫“索面”,面又叫“木吉利果”,大约茶、衣架和面这三样物品是从中国出产流入的,所以仍沿袭了旧有的名称。琉球国的花卉品种十分繁多,不能一一详细介绍。其他物品的称谓,一般都是有读音却没有对应的字来表述。
    琉球国也搭台唱戏。册封使来了,便在王府的便殿前搭一座戏台,戏台与台阶等高,方圆面积三丈左右。戏台幕后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树枝旁逸斜出,甚至伸到了檐外。戏台上布置了很多彩绸,却没有张挂灯笼。歌舞演员并不是专职的艺人,而是由官宦子弟充当,年龄都在十六、七岁左右,是没有老年人演戏的。
    开演时,不设开场锣鼓,只听后台有连续击打竹板的声音,很快便见一个人扮演的老年角色,头戴荷叶巾,身披深黄色如鹤氅一样的大襟衣,腰上扎一根蓝色带子,手拄藤木拐杖,雪白的胡须随风轻扬。老人所率领的八名男子,均梳着高高的发髻,身披红底白花长衫,腰束黑色布带,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带花的枝条绕场舞动,仿佛堆叠花朵的样子。随后,又有孩童摇着鼓在这八名男子中间穿来绕去,此时,有歌声从后台飘出,没有笙笛伴奏,只用简单的弦索乐器加以伴和。
    戏台幕布向上开启后,首先对剧本关目作说白介绍。这是琉球国天孙氏开辟琉球,以歌舞展现太平盛世的故事,戏名叫作三祝舞。
    又听到竹板响起,戏台上出现四名女童,发髻上插着金凤花,额前束着紫绡帕发带,身披曳地大红长衫,外面罩一件板金镶嵌深黑色的纱背心,每人手拿两柄折扇,从后台鱼贯而出,最后一边舞扇唱歌,一边依次退下戏台。这叫作扇舞。
    下面开演的是一段传奇,戏名叫《天缘奇遇儿女承庆》。先有一名生角上场,青衣黑帽扮作樵夫,樵夫名叫铭苅子。随后又有一名面貌姣好的旦角上场,梳着高发髻,后面的头发披垂在肩上,外罩白绸五彩印花曳地长袄,内衬银红衫子,肩上披一条大红飞天风带,扮作仙女从松树上下到戏台中心,将风带解下挂在树枝上,然后模仿沐浴的样子,表示仙女来到了凡间正在沐浴洗濯。此时,樵夫铭苅子发现了仙女,将仙女作飞升之用、此时挂在树上的风带藏了起来。仙女丢失风带后无法飞回天宫,因此非常惶恐,便与铭苅子有了一番对答,最后彼此结为夫妇。
    故事的**部分在几年以后,两人先后生养了一对儿女,女儿取名真鹤,已九岁;儿子取名思龟,这一年刚满五岁。这一对小儿女由七八岁的儿童扮演,唇红齿白,稚嫩可爱,妆扮衣着也非常贴近角色。这一天,仙女将儿女骗到榻上睡熟,忽然找到了那根遗失许久的风带。仙女思归心切,于是慢慢登上松树,借助风带的神力即刻便要升天回宫。仙女此时低头看见一双小儿女,心痛不舍地哭泣起来。儿女被哭声惊醒,急忙追赶到树下呼唤着仙女,仙女已经升到松树顶端了,就在此刻,忽然一团白云从天而降,迷住了去路,也遮住了仙女的去向。那些云朵都是用棉花连接在一起做成的。闻声赶来的铭苅子也追赶到树下,与儿女一起仰头对着松树大哭。此时,戏台上忽然出现一位琉球大夫,向铭苅子问明情况后,将此事启奏给国王,国王对铭苅子的经历颇感好奇,又怜悯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赐给父子官爵和俸禄,并将他的女儿收入后宫抚养。
    这是琉球开国时的故事。戏台场后就地借用的那株松树,是专为这段传奇作道具使用的,戏台则因地制宜就近搭在了它的附近。这株松树非常高大,已经是树龄百年的古木了。
    又听到竹板响,四名小旦扮成的美丽女子,装扮与前面的仙女一样,只是少了风带,头上顶着五彩斗笠,跳着曼妙的舞蹈、和着弦索启唇轻歌,婀娜多姿地上场亮相。跳了一会儿舞蹈,她们各自除下斗笠拿在手中,上下盘旋翻转着走进后台。这是所谓的笠舞。
    接下来又开演一段传奇,戏名叫《君尔忘身救难雪仇》。一位童颜鹤发的花脸角色,脸颊两颊染着红胭脂,头戴黄色缎金风帽,身穿古铜色绸缎长衫,外面罩一件天蓝色金云龙背心,腰插宝刀,手拿兜扇,他自称按司,名叫八重濑。所谓“按司”,好象是琉球国诸侯郡王一类人的称呼。
    这位八重濑按司路上遇见了玉村按司,见玉村的夫人容貌美丽,顿生邪念,于是杀了玉村按司,抢走了他的夫人。这位夫人十分刚烈,抵死不从,最后自杀身亡。玉村按司的儿子为躲避追杀,逃到了平安大主家藏匿了起来,此时八重濑四处搜寻,意欲斩草除根。玉村按司有位仆人的儿子名叫龟寿,见主人家遭此劫难,便辞别了母亲,投身到平安大主家,见到藏匿在此的小主人后,愿意为小主人作替身,准备让平安大主将其献给八重濑,以代小主人一死。小主人坚决不从。这一节剧情与戏剧家李玉所写传奇《一捧雪》中,莫怀古的仆人莫成舍身救主、代主人而死的情节有点类似。最后经过一番劝解,小主人终于同意了龟寿当替身的义举。
    平安大主于是将计就计,让家将吉由将假托为玉村儿子的龟寿捆绑起来,献给了八重濑。八重濑将龟寿关入监牢,想先让他受尽折磨最后再杀死。吉由也顺势假意投降到八重濑帐下,准备伺机行事。恰逢一位名叫波平的人,是玉村按司原来的大臣,此时举旗起义,并与平安大主合兵一处,奉玉村儿子为小按司,以报杀父之仇。大军一路过关斩将,经过一番拼杀,将八重濑杀于军帐之中。又救出义士龟寿,仍然拥立玉村儿子为按司。
    这是明朝时琉球国统一之前,分山南、山北和中山三个王国时的故事了。戏台上小按司的扮演者是十二、三岁长相俊美的男童,衣着打扮很像《白蛇传》中水中斗法的小青,只是没有穿裙罢了。这场戏,凡厮杀场面都不在台上表演,演员只在幕后擂鼓叫喊,营造出拼杀的气氛而已。
    又听到竹板响,见四名男子头上系着红帕巾,身穿花袄,腰间扎着宽带,腿上缠着绿绸布,手拿羯鼓,咚咚地敲着。随后又有装束与男子相同的四名童子,则手拿短竹击打,发出“角角”的声音。演员们用脚踏地,满场走动,一边敲击一边舞蹈。这叫羯鼓舞。
    下边的节目又是一段传奇,戏名为《淫女为魔义士全身》。戏台上走出一位小生,年纪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他扮演的角色是久米府中一名汉人的后裔,名叫陶松瑞。陶松瑞头上戴一顶细软草编织的斗笠,式样如中国官员夏天所戴官帽的主体帽胎,却有小铁锅那么大;身穿月白色绸衫;手中拿一柄短短的拐杖,去往首礼府探亲。天色已晚,陶松瑞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见山下村庄有灯火,于是去村庄投宿。
    随后一名旦角扮演的村姑走出来,她热情地邀请陶松瑞住到她家,自称母亲去世父亲外出,她一人在家独守,愿意效仿昔日巫山神女向楚怀王自荐枕席那般,与松瑞行男女之事。陶松瑞以男女授受不亲之语来劝诫村姑,村姑不听,并要强行逼迫陶松瑞就范,争执中陶松瑞脱身逃出。村姑恼羞成怒,紧跟其后追杀陶松瑞。
    陶松瑞逃到了万寿寺,一名法号普德的老僧,将陶松瑞藏于一口大钟下。戏台上的那口钟简直惟妙惟肖。村姑追到寺庙,遍寻陶松瑞不见,便仰天大哭,又发疯般离寺庙而去。见村姑离开,松瑞从钟下出来,村姑却突然转回,也钻入大钟下,瞬间变作魔鬼,头上长出两角,面貌极其狰狞,手拿两柄大斧,准备动武继续追杀陶松瑞。在这关键时刻,寺僧普德双手合十念起了咒语,那恶魔顷刻乘风化为乌有,陶松瑞终于得以毫发无损地全身而归。这是琉球国近代的故事了。
    戏台上忽然又出现演员扮演的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台上热热闹闹地跳跃盘旋,然后走下戏台。歌舞到此全部结束,这便同中国唱戏到最后所谓的“大团圆”一样了。
    琉球国也有妓女,称为红衣人,所住的居所被称为红衣馆。按以往的旧例,每逢册封使来琉球举行册封大典,准许妓女进天使馆伺候。但自从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赵介山状元担任册封使时,传谕不准册封团一行进入红衣馆,以后便成了定例。琉球自国相以下官职人员都有相好的妓女,每月为妓女花费的脂粉财物等,论金钱也不过四五六两而已。
    若册封使来到琉球,官府则不允许当地人擅自进入红衣馆,防止与册封团的人为争妓女而生事端。中华人每到红衣馆,见到有中意的妓女,立刻报价十倍,待定情好合后,必会赠给妓女一支银簪,妓女戴在头上,是颇引以为荣的。因民间女子只准戴角簪,只有妓女在中华人赠予的情况下才作为特例允许佩戴银簪。银簪的款式形如荷花的花瓣,簪柱比较长,每支银簪约重五两。妓女的衣装形式多样,没有固定的款式。有穿白底青花衫,内衬大红抹胸的;有穿五彩印花衫,腰束紫色绉纱汗巾的;有穿绿底五彩白花衫,腰束红纹丝带的,个个薄施脂粉,丰致嫣然,令人消魂。这些妓女大多能歌善舞,或弹三弦,或鼓古瑟,或坐地而歌,或起身而舞。
    这些妓女都没有子女。**岁起,她们便被卖入红衣馆,接受歌舞学习训练,遇到对自己中意、相互交好的客人后,得客人的资助积财赎身,赎身后买一个年青漂亮的婢女,自立门户成为新的红衣馆主人。年龄稍大的妓女都有旧相好,所以基本没有嫁人从良的例子。
    红衣馆都是门向朝南,前面空出一间做成带窗的长廊,后三间为卧室,三面都是木板墙,上面设计成顶格,地面铺着洁净柔软的脚踏绵,踩在上面感觉像登上了大床一样。房间内也有箱笼、衣架、书画等物,摆放陈列着古铜器、瓷瓶、水壶、酒杯、碗、茶具、温酒器等等之类的物品。
    房檐下也常会开凿一方小水池,水中养着几尾金鱼,围墙下植着几株芭蕉和铁树。其中有一种名为“佛桑花”的植物,叶似桑叶而花如蜀葵,花开千瓣,各种颜色都有,其中大红色的开得异常娇艳。
    琉球国男性一般用团扇,而女性多用半月扇。晚上睡觉时,则以一张大席垫铺在内室正中,上面罩一顶大床帐,再加上被子枕头之类。也点灯烛,式样像风灯而比风灯高,外面糊上白纸,中间燃油点火,上方有横木,可以用手提着随身携带,也能随处放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落地。烛是用纯蜡制成的,一根烛可以点一个通宵。
    琉球国其他生活起居和饮食方面的习惯,与中国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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