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千五百五十七章 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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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人，他还没有走完人的一生。
　　未来不可知，犹留没有打算永远借穿私生子的衣裳。但眼下，既然穿了这身衣裳，他就必须臣服在衣裳之下，最起码不能损害野林。
　　而森林之子，根本没有做过人，对人所在世界里的一切一无所知，如果知晓做人如此复杂，大概也不会渴望做人了。
　　可是这一切，他根本无法替森林之子来体验。因为他就是他，他只能是自己。哪怕这段生命眨眼就过，在森林之子的一生中不过是小小一个点。
　　“也许我也只是一副活皮囊。”犹留暗忖。
　　他和森林之子在绝对不能背叛野林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这一世，属于犹留。他告诉自己，就算只是个点，也竭尽全力做个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在他左侧呼吸的却是一个为了以杀制杀的复仇者。
　　四周寂静，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究竟什么是命运？”犹留在回牢房的最后一段路上问黑斗篷。
　　“公子在可怜武家父子！”黑斗篷问。
　　也许此刻，武天意已经坐在青铜宝座上，但那家伙只是一个傀儡，或者连傀儡都算不上。
　　铁城的局势在骤然之间大变，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诸神惩罚？
　　无论如何，森林之子会把武定山扯进来，一定有他还未知的缘故。
　　武定山不能死，就算皮囊死了，生息也不能死得彻彻底底。
　　“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转眼已物是人非，无聊感慨一下。”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武定山的情景。
　　“公子可知，武家父子的双手上沾了多少野林无辜者的鲜血。”黑斗篷里将愤怒咬在牙关里。“莫非博赫城堡的城墙太高了，连缝隙都没有，否则风贼子怎么可能钻不进去。”
　　他清楚黑斗篷的恨，已经和黑斗篷的骨头长在一起。如果把恨强行从黑斗篷的皮囊里拔出，大概这副皮囊也报废了。任何企图救武定山性命的人，都将成为黑斗篷的新仇人。
　　“有所耳闻。”犹留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拳头。
　　“既然如此，公子还是执意要救他？”
　　隔着一个拳头的空隙，他都能感觉到黑斗篷身上越来越烈的火焰。
　　“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他艰难地说出真实的想法。
　　“难道在公子眼里，只有叫公子之人的性命才是命？”黑斗篷在压制愤怒。
　　“性命就是性命，不分姓名。”他脱口而出，其实心里明白：弱肉强食，这是野林的生存法则。
　　“公子觉得我是个傻子。”
　　“长屏一路同行的都是我的朋友，没有傻子。”
　　“武定山也是？”黑斗篷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答案。
　　“武家父子的罪自然有人会来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浪费口水。
　　“恶魔太多，诸神顾不上。”
　　“这就是参良说服你他肆意夺取活人皮囊的理由？”他明白黑斗篷和参良之间的相互利用。
　　“好在他们并无太大痛苦。”
　　闻言，犹留不得不站在原地，黑斗篷也停下脚步，两人面对面。
　　“死就是死，痛苦不痛苦有何区别！”他问。
　　“小时候我曾问过奶奶，什么样死法对人来说是最好的？”黑斗篷反而率先冷静下来，收起了仇恨的烈焰。“奶奶告诉我，做人啊，能在睡梦里死去那是最好的。”
　　“那是因为你奶奶活够了，做人做到尽头了。但被你们活夺皮囊的人，参良有问过他们都活够了吗？”
　　“我只知道我的族人是无辜的。”黑斗篷并转身朝牢房走去，显然那不想和他继续纠缠下去。
　　他追了上前，一把拽住黑斗篷，将其逼到墙上，厉声问:“在你的复仇路上，那些人不无辜吗？难道非得大切八块，流血而亡才叫惨？”
　　黑斗篷并没有反抗，只是像尸体一样贴着墙壁而立，任凭他宰杀。
　　墙龛的火星子猛然窜了出来，吃了黑斗篷头顶的一簇乱发，而他毫无反应。
　　这双眼睛里，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迫使犹留愕然失神，不得不松开遏住黑斗篷的胳膊。
　　旋即，他便明白，那奇怪的东西叫做无能为力。
　　区区一个门人，如何能承担起保护野林无辜者的责任！
　　更讽刺的是，博赫四公子，一个被森林之子选中做活皮囊之人，竟然在强迫一个被灭族的野林之人去救其他的无辜者。
　　此刻，他觉得自己的义愤填膺只是个大笑话。
　　松手之后，犹留不敢去直视这双被仇恨烧得干涸的眼睛。
　　黑斗篷恢复自由后，并没有恶语相向，只是用手拍掉了火星子，也没有否认借参良势力报仇的事实。
　　“诸神从未保证过每个人都可以长命百岁，每天都有人死于意外。”黑斗篷说。
　　熊熊烈火从犹留的嗓子眼喷射出来，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复仇之人竟然如此冷漠。
　　“你把这叫做意外？”眼前之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吗？
　　“公子对我感到失望！”黑斗篷转身看着他，旋即蹙眉。
　　他收起情绪，深深吸了一口墙龛里飘过来烧焦的油味，坦然道：“我本以为复仇之人乃是热血男儿，岂料不过是个无能的懦夫。”
　　对付石头，他可不能拿脑袋去硬撞。犹留提醒自己。
　　“比这样难听的谩骂和诅咒，在每个夜晚，入睡前我会对自己说一次；清晨醒来时，我会再对自己说一次。如此一来，我才不会因为麻木和无能而忘记掉死去的族人。”黑斗篷没有流露出一丝难过，只是淡淡地告诉他。“对于我这样的可怜人，公子觉得我应该怎么样复仇？是像个傻子一样冲到铁城城门口诅咒武家父子，还是像老鼠一样把洞一路挖到他们床下？”
　　时间的确会改变很多事情，会让人衰老，也会稀释一切仇恨怨怼。但日复一日复习的仇恨呢，只会越来越深刻。
　　有传言，铁城固若金汤，挖地是无法侵入铁城的。
　　“你不是勤快的人，在铁城下挖施展纵地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听过铁城的故事。
　　“我挖过。”
　　“什么！”
　　“武家父子的确把城墙入了地，没有人知道地下那部分城墙的高度，自然没有人能挖进铁城。”
　　“所以七子七族不得不继续受制于铁城？”
　　“那不是我该琢磨的事情。”黑斗篷说。
　　他相信在长屏之外的黑斗篷是个真实的人，困惑道：“你不是长生不老族的人，为何不饮用灵息？”
　　黑斗篷呆愣了一会，才缓声道：“公子，我是个门人啊，不是一个富人，更不是贵族公子或者某城公子。”
　　“你是他的门人。”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参良真的抠门。
　　“野林里，想要踏进主人家门槛，成为门人者无数。所谓门人，不过是仆人。换个名字，那是主人为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听起来顺耳，好像自己还挺是个东西似的。”
　　“他是擅长收买人心的。”
　　“主人的确比七子七族更善待我们。都说要畜生干活就给畜生吃草，既然都是当畜生，为何不能给自己吃点好草？”
　　他开始尝试去理解黑斗篷的恨，不得不承认：“野林的各个地方的规矩是有点多。我刚进入从博赫城堡，每天都想逃跑。但这不是我们去掠夺活皮囊的理由。”
　　“七子七族要的是我们绝对臣服。既然是要我们的臣服，为何从来不保护我们？对于，七子七族而言，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七子七族还是他们几个，野林就是他们的，其他小族部落的生生死死不值一提。最后，总归能找到理由让这些小部落死得理所应当。”
　　黑斗篷的指控太耸人听闻。
　　“七子七族不可能默许他们屠杀无辜野林之人，更不能用此来安稳自己的领地。”他摇头道。这样的罪名，七子七族担不起。“野林诸神在上，他们都是许下誓言之人。”
　　“誓言是忠诚，然现实是残酷的。主人就是抓住了这点，建立长生不老族。许多人和我一样对长生不老并没有执念，但主人善待门人之名，足矣让我们主动找上门。毕竟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灭你族的又不是七子七族！”
　　“野林还是七子七族的吧？”黑斗篷问。
　　霎那，他哑口无言，只觉得会地牢的路无比渺远，怎么走也走不到。地上的黑灰色石块似乎能不断长出来，一块接一块，路越来越长了。
　　“你和他们不同。”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只是一个可怜人，公子竟然对我这种人有所想象和期待，是公子天真还是我无知？莫非博赫城堡里的公子哥都像公子你这般仁慈。”
　　“你在骂我？”他恍然醒来。
　　“你是公子，我是码头上的一个门人。”黑斗篷恭敬道。
　　“黑斗篷，我忍你很久了。参良不在的地方，长屏内外你什么样，你就什么样。”他脑子里在思考另一件事，那才是真正令他不安的原因。
　　短短时日内，武家竟然在无声无息中便顷刻坍塌了。曾经威风凛凛的野林铁霸，如何能料想到自己辛苦创建的家业，最后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地隰云溪皆和他说起过武疯子嗜血的证据，坊间传闻铁城二公子根本不是人，而是地狱恶鬼寄生人皮。
　　“黑斗篷，你的恨我已了解。我不想也不会阻止你报仇。正如你所，你报你的仇，我救我的人。我并没有因为武定山是铁城二公子而偏心。武家父子所作所为，如今都付出了代价。当然，你可能觉得这么死，太便宜了他们。但死了就是死了。”
　　“我还没疯，公子想说什么请直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所有踩在你们膝盖上、肩膀上及头顶上的人全部成为长生不老族的子民呢？”他将憋了一路的话终于倒了出来。
　　说完，倒是真轻松了。然而，下一刻，他立即警惕起来，急忙问：“不会也在监听中吧？”
　　“公子不用担心隔墙有耳。”黑斗篷甚是淡定，“地宫翻修过，为得就是能隔绝任何奇特的耳朵。”
　　“参良这么没安全感啊。”这让他有些意外。
　　“主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长生不老族如果要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是不是要不断更替皮囊？”他问完，浑身冷颤。
　　黑斗篷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只要是人，都会生老病死。”
　　“绕了这么远的路，你得到你想要的吗？”犹留倏然一问。
　　“没有。”
　　“参良呢？”
　　“主人会知道所有的事情。”
　　“你呢，你想要什么？”
　　黑斗篷没有回答。